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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蚂蚁》连载

发布时间:2012-11-29 作者: admin


    作者  张学明
 

第一章    

                                   
    (一)
 
    当地中海的黑雾,越过红海,穿过印度洋,飘进太平洋,来到东经一百二十三度,北纬三十度的地方,正是冬天的黄昏。黑雾笼罩的大街,早已暮色四合。

    这是个非常古怪的冬天,黑雾总是在傍晚降临,仿佛女巫高悬的黑裙。高楼的上半截全在浓雾里,下半截陷在路灯里。二者之间的结合部,阴森而又凄凉,使人产生黑色联想。他走出办公室,发现电梯已经关闭。他不得不从十七楼一步一步往下走。过道灯光充满了金属味。他感觉自己仿佛走在沙漠里。窗缝里跑进来的黑雾,四处徘徊。他每吸一口气,都像吞进了无数黑沙。走到十四层,他看见了两只巨大的黑猫,熊一样站在他面前。他刚站定,那两只猫又突然消失。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近来工作太紧张,产生的幻觉。公司里总有做不完的事。有些事情还没有出现,就好像早已排着队等在那里。作为公司财务部经理,他就像换了芯片,高强度运转的电脑。只要一踏进办公室,没完没了的事情就开始涌现,等着他去召见,等着他去安慰,等着他去解决,等着他去想象,甚至等着他,有条不紊地去无中生有。

    到第九层,他又看见了它们。这次,他静静站定,睁大眼睛,确定这一瞬间,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幻。的确是两只黑猫。高大,威猛,露出森森的黑牙。在有些惨淡的灯光下,仿佛两朵黑金属。他没有紧张,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默的好奇。他对自己这种心理很吃惊。那两只巨大的黑猫在他面前站了五秒左右,转眼又不见了。他不知道这两只猫从哪里来。黑猫们消失那一瞬间,直觉告诉他,应该尽快下楼。大楼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猫,而且牙齿都是黑的。到了底楼大厅,他发现,电梯居然正常。他摁了摁信号键,指示灯马上显示出来。他环视整个大厅,空无一人。楼层值班管理室,一个管理员正在专心上网。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管理员转过身来,却是黑猫的脸孔。他有些吃惊,说话自然有些不顺畅,请、请、请问,管、管、管理员先生呢?您难道看不出来,先生?黑猫说。

    来到大街上,他才开始真正紧张。这种紧张就像大雾,只不过是从毛孔里往外走的。他想开车回家,最终还是决定步行。转过两个街道,他感觉自己很有些饥饿。他决定到一家小饭馆去。当他走近那家他平常光顾的小饭馆时,他看见门口挤了许多人。他通过人群挤了进去,看见三个人躺在地板上。胸前都是血淋淋的,像是被利器所伤。他刚站在那里,警察突然出现。警察把他们全部包围。警察说,请他们配合。警察带他们到一个地方去展开调查。调查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进行。他不能确定这是哪里。警车带着他们拐来拐去。但有一点他能肯定,这里不是警察局,也不是郊区,更不是农村,当然也不是城市。因为四周都有高高的电网样的东西。这是他被送进大门那一瞬间的印象。当然更不是监狱,因为他们还不是凶手,更不是法律当事人。很有可能是发电厂,因为四周有高耸的建筑物,虽然在浓雾中,凭直觉也能感觉出来。

    对他展开调查的警察很客气,称他为先生。他把所见的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甚至怎样离开公司,怎样下楼,怎样离开大楼,遇见了些什么,如此等等。警察很有耐心。听完他的叙述后,警察说,对不起,先生,我要打个电话核实一下。警察打完电话,说,先生,对不起,你所说的并没有发生,或者说,在你陈述的时间里还没有发生。我们应该相信谁呢。警察自言自语。警察说,先生能再叙述一遍吗?他又详细叙述了一遍。他对自己的记忆力相当自信,他知道自己没有增添任何细节,他只是客观陈述。他本想略去看见黑猫的细节,但又觉得这样做,是对整个事实的欺瞒。警察仍然很有耐心,听得比前一次更认真。警察听完之后,把记录交给他,很客气地请他过目。他仔细读了一遍。警察说,先生如果没有异议,就请在上面签上大名吧。他又认真读了起来,读完之后,他又沉默了五秒,最后拿起了笔。警察看到他的签名,更加奉献自己的尊敬。警察说,对不起,先生,请等一会儿,说完就离开了。

    他有些无聊,环视房间,发现这个房间没有窗户,灯光是从天花板上直射下来的。而且光的强度太大,简直可以称为猛烈。他端起警察给他的咖啡。他的确有些饿了,但又不知还要等多久。灯光宛如冻僵的铜丝,在房间的每一寸空隙,伸展,卷曲。强烈,惨淡,冷漠。愤懑的感觉,像一件打湿的棉衣穿在身上。他喝完咖啡,感觉好了些。他站起身来,淡淡活动了一下身躯。他觉得自己呆在这里的时间已经太长了。警察应该来告诉他,他现在可以回家了。警察并没有出现。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五分钟,也许一小时。总之,他已经沉不住气了。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最后,他踱到门边,试着推推门,门已经被锁死,试着拉拉,根本就没有反应。这是一扇质地很结实的门,是用钢板做成的,要想摧毁,实在有些困难。他只好耐心等着。过了一会,他感到实在疲倦,整天的高效劳动,他的大脑支出很多。他又看了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静悄悄的寒冷开始挤压他。整个房间的压抑使他感到胸闷。他发现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为了不使自己冻僵,他只好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他量了量步距,从房间的一头到另一头正好十三步,从一边到另一边正好十六步。也就是说,这个房间不仅空荡荡的,而且显得空旷,甚至空旷得很可观。除了房屋中间那张铁桌子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他虽然不明白这个房间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开始研究墙壁。墙壁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至少不是水泥。他摸了摸墙壁,搞不清楚墙的性能。他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五圈。五圈之后,他又停下来,敲敲,墙壁冷漠地立在那里,不为他的拳头所动。他又用力敲了敲,墙壁很铁,根本没有任何弹性。他有些颓丧,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手机没有任何信号。这个房间的屏蔽效果让他惊讶。到这时,他才真正有些慌张。一种不知所措的空寂渐渐爬了出来。这种倔强的不知所措让他有些害怕。他试图努力控制住这种害怕。心里有些又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控制。头顶的灯光浓度太大,仿佛果冻一般。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鹳鸟,冻在果冻里,或者是穿着塑料雨衣,行走在果冻里。也许,他们就快来了,他安慰自己。如果不来怎么办呢?他问自己。对呀,如果他们今晚不出现,自己又该怎么办呢?今晚就这样过去吗?他反复问自己。还是控制住自己比较好。要控制。他看着墙壁。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自我控制。他从一个小职员走到现在,秘密武器就是控制。他觉得在自己这一生中,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如果引申一步,就是意志或者毅力。

    当他从乡下挣扎着,来到城市读大学,他才发现这个世界与他原先的世界形成了巨大的悖论。在他看来,原先的世界是不可知的,后来的世界更加不可知。从那时到现在,他发现自己始终处在悖论之中。特别是时间的悖论。作为公司里最核心部门的经理,他除了控制,还有恐惧。更多的恐惧。他不知道这种恐惧缘于何时,也许与生俱来,也许环境使然。他无法界定。生命行走到今天,他更加难以界定。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已经越来越难以把握自己。他觉得自我已经成为社会机器的一部分,没有自我的空间与时间。作为经理,必须为公司付出,这是前提。因此,他不得不让自己在游历状态中更加小心。这种小心像迷茫的海水,每时每刻都包裹着他,使他有时看不清自己,却又必须看清自己。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凌晨了,房间里的热量正在萎缩,头顶上的灯光也变得幽远起来。

    他看见一团团浓雾正在向他聚拢,浓雾里是上司的脸和比较臃肿的身躯。他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住,比如强大的地球引力,或者比这个更大的东西。他露出尴尬的笑容,这笑容对上司来说,显得异常诚恳;对下属而言,却很有些难以捉摸。上司感到惊讶,惊讶之后是迷惑,迷惑之后是询问。他想解释,他想好好解释,他的解释总是充满了扩张的力量,还有一种内在的感染力。仿佛冷漠的金属经过加热之后。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他只知道必须要这样做,没有任何选择。当浓雾渐渐消失,上司也随着浓雾消失了。光秃秃的墙壁像一面白旗在他眼前奋力飘扬。对不起,先生。警察说。当那扇要命的门终于打开时,警察带着歉意走了进来,伸出白而且有些惨淡的手。他站了起来,表达了能够理解的抗议。警察说,先生,我们有些误会,现在请您在这分文件上签个字,您就可以离开了。他接过文件,快速而又详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一遍。当他看过三遍之后,他拿起了笔。

    大街上比那个四面无窗的房间里寒冷多了。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更没有寒冷之感。他此时只有一种感觉:饥饿。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大街的。警车在东拐西拐之后,在一个十字路口扔下了他。同时扔下的,还有另外三个。那三个,两个是妇女,一个是老头。警察扔下他们时,礼貌而冷漠地说,辛苦诸位了。他们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诸位具体应该尽什么义务。他坐在一家咖啡馆里,要了一杯咖啡,两个热狗,还来了一份最爱吃的土豆泥。他确实饿坏了。当他把这些东西都解决之后,他发觉自己越来越不知所措,心灵深处升起一种欲望:愤怒或者悲伤。他觉得整晚的时间都有些错位,简直错位到极点。错位的根本是因为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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