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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蚂蚁》连载

发布时间:2012-11-29 作者: admin

   

    达到市政府公审大厅,司马大法官,吴大法官,大法官团,大律师团,大法官助理团,大律师助理团,陪审团,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团队人员,已经在那里高高就座。这是个穹庐型的审判厅。玻璃钢封顶。城市仍然在大雾中。我们的审判从中午开始,审判之前,我们先吃一点工作餐。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对当事人进行心理暗示。当事人在我们进餐的同时,可以更好地组织自己的辩白思路。虽然谁都知道,辩白是无效的。或者基本上是无效的。但这是我们的民主程序,民主程序不容破坏。按照城市审判法,当事人在法官公开审理之前,可以相互交换自己的心理。但时间非常有限,一般不超过二十分钟。对有智慧的当事人完全够了。当事人通过相互交流,可以在辩护时,为自己的罪行进行全面的辩护,虽然这种辩护非常徒劳。我们进餐之后,休息了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我们开了些无关大雅的玩笑,说笑了几件莫名其妙的往事。司马大法官还深情地回忆了两件遥远的故事。他回忆的故事中,我都是参与者。与此同时,当事人也在这半个小时内进餐。当事人进餐的食品都是高脂肪高能量的。目的是让当事人有充分的精力接受法律最公正的审判。这是我们城市法对当事人最人性化的关照。

    按照城市时间,我们具体的审判一般在零度经线和一百八十度经线的时间取值范围之内进行。这是我们的城市惯例。我们至今都不明白这样取值的好处。也许,这与我们城市的地点正好在零度经线与一百八十度经线的范围内有关。这时的太阳正好在我们头顶。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每次审判,特别是公开审判,都在这个时间举行,百年不变,千年不变,或许万年也不变。据说这个惯例是三千年前就传下来的。我不知道三千年前是个什么样子。我只知道现在,只知道此时。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我们就直接进入审判程序:首先,由市政府主管法律的市长作热情洋溢的讲话,讲话内容千篇一律,毫无变更,按照法律条款,这种讲话也是经过严格审定的。市长讲话完毕,再由主审法官代表讲话。这两项内容进行的时间通常是两个小时左右,然后是律师代表,陪审团代表,公诉人代表。这几项工作完成。公诉人开始宣读审判文件,我们主审法官都闭着眼睛小寐。作为我本人,我总是习惯在中午之后躺在床上,直到下午三点,起来稍微活动一下,然后又继续。到公审这一天,我必须要打起精神。公诉人宣读完毕,我们开始进入议定的法律程序。公民代表坐在我们的斜对面,公诉人坐在我们右边,双方辩护人坐在左边。当事人面对着我们。

    今天的当事人有三个。其中一人是被莫名其妙带进来的。到现在为止,我们都不知道这人犯的是什么罪。这是个年轻人,或者表面上是年轻人。这人成为法律当事人以前,据说是一家大公司的技术部经理。技术相当过硬,人也正直,更主要的是善良。可以这样说,善良是这人的最大缺陷。在我们城市,是不需要这个的。我仔细研究过这人的卷宗。他是莫名其妙闯入法律圈的。也就是说,是莫名其妙成为法律当事人的。这个案件我不知道司马大法官今天怎样处理。反正我是看不出这青年人成为法律当事人的根本原因。但原告却坚决认为,当事人犯有不可饶恕的罪行。具体是怎样的罪行,原告没说,我们也不好打听。这是一个比较棘手的案件。陪审团今天有五百人,其中百分之八十五是老人,百分之十是社会精英阶层,还有百分之五是社会综合人士。他们组成的陪审团具有相当的权威性。特别是老人,这些老人的平均年龄都在一百二十岁以上。他们都是经历过社会大风大浪的人,更主要的一点,头脑清楚,反应敏捷,内在逻辑力十分霸道:举手表决,超级灵敏。我不知道陪审团将对这个年轻人作出怎样的裁决。另外两个案件比较一般,一个是小偷,一个是杀人犯。对于小偷,我们的案例法处置起来非常简单,判绞刑了事。因为绞刑最具城市风格,城市其他不生产,绳子多的是。如果改用其他刑,比如乱石砸死。一方面比较麻烦,另一方面也不好看。城市里的石头比较难找,当事人的死相又充满血腥。这是我们应当尽量避免的。对于杀人犯,我们一般情况下采用的法律准绳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不过这个案例比较特殊,这个杀人犯在成为法律当事人以前,在他手里丧失生命的,已经超过了十人。更主要的,这十人都不是我们城市的公民。也就是说,当事人作案的对象是外来者。由于城市法保护的对象首先是城市公民,对于外来者,我们一般都是排斥的,这就是这个案例难判的地方。

    根据以往的案例,一般情况下,对于性质相同的案件,我们都把当事人发配了事。让当事人远走他乡,也就是让当事人从这个城市彻底消失,这当然是一种驱逐。这样作的好处是,当事人一旦被我们驱逐,就意味着丧失了生命的基本保障,因为其他任何城市都没有资格接纳。而且,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当事人始终面临着没完没了的生命监控。这种监控不是来自法律本身,而是来自社会。所以,当事人情愿被判绞刑也不愿接受发配的审判。因为这简直生不如死。有智慧的当事人都选择前者,坚决放弃后者。今天这三个法律当事人被放在一起,我不知道司马大法官是何用意。在诉讼程序开始时,我已经真正入睡——我的两只大猫——弗兰克和沃尔夫,分别依在我的左右,他们通过梦境向我传达所见所为。每当这些东西完成,我会准时醒来,精神百倍,一脸正气地挺在那里。昏昏欲睡的主审大法官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刮目相看之后,总是讨要秘诀。我当然没有秘诀可言。公诉人开始提出诉讼要求,大法官根据城市法精神,审核基本范围,我们作为今天的副审大法官,有权提出异议。但我们今天都沉默。我们都对审判毫无兴趣。如果不是看在市政府给我们那么多荣誉面上。诉讼请求宣读完毕,公诉人开始宣读漫长的审理案情以及案由。当事人律师开始申诉,原告律师开始直诉,当事人辩护律师开始抗诉。几个回合之后,三个当事人都在沉默之中。大法官宣布休庭半小时。半小时之后,陪审团五百成员,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投票器。无论赞成还是反对,都必须选择,不能选择放弃。一旦选择弃权,就意味着当场成为法律当事人。这样的后果是直接遭到市政府的起诉。

    如前所述,在法律当事人中,没有原告,只有被告。城市法中,唯一的原告是市政府。作为陪审团成员,当然都不愿意看到自己成为法律当事人。公诉人第二次宣读诉讼案件。这次,大法官允许当事人自我辩护,时间在五分钟以内。作为本案的第一当事人,就是那个财务公司的年轻经理。在庭前进行了自我辩护。这是个口才相当出众的年轻人。在我成为这个城市的首席大法官之一的数十年中,还是真正第一次碰上。年轻人以诙谐幽默的口吻,叙述了他自己遭遇此事的前前后后。年轻人说,我已经在这座城市生存了十年。这十年来,毫无疑问,我是拥护城市法的。作为我本人,唯一的不幸是,在城市法三十多万条的法律法规中,我唯一接近的就是二十九万四千三百四十四条附二款中的第一小条。这一条的界定是,在偶然当中闯入可能案发现场的,都有可能成为嫌疑当事人。有可能成为嫌疑人的,当然就有可能成为法律的间接当事人。成为法律的间接当事人的,当然更有可能成为法律的直接当事人。无论前提如何,成为法律当事人之后,就基本上是我现在这个样子——真正意义上的法律当事人了。陪审团成员发出笑声,司马大法官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年轻人接着说,各位大法官大人,大律师大人,各位女士,先生,各位朋友,我之所以能成为当事人,唯一的不幸是那天晚上下班的饥饿。只不过非常遗憾的是,我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控制或者消除饥饿的办法(如果诸位有这方面的金玉妙方。不妨告诉我)。结果闯入了一个难以逆料的现场。当时的情况我已经在前面申诉过。今天,我能有幸成为法律当事人,我却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荣幸。年轻人说到这里,转了转身躯,向四周看了看。当然,我本来还有话说,但由于时间关系,我必须尊敬法律,不浪费诸位的时间。年轻人说到这里,又看了看四周,仿佛人群里有他的什么人。大法官大人,大律师大人,陪审团的先生们,青年人说,请诸位决定我的命运吧。

    司马大法官看着我,还有吴大法官。他们都知道这个法律当事人在预审时是我经手的。我却看着别处。接下来是另外两个当事人的辩护,这两个当事人都是辩护律师代劳。辩护律师在辩护过程中,都有些避重就轻,或者反之。特别是小偷。这个当事人在整整十三年中,作案八千四百多起,这些只是记载的一部分。由于城市法规定,城市里的民用住宅,一律不许装配防盗装置。只允许装配监控装置。如果谁家装有防盗系统,谁就直接触犯了城市法二十六万四千九百五十九条第二款中的所有小条款。再者,由于城市管理系统相当完善,不速之客,只要一进住户,电脑装置,小区监控装置立即记录在案。这样的结果当然是,不速之客当场被擒。但就这一点,是不能成为法律当事人的,必须要在现场中被当场抓获才算数。而且是必须在一天之内。这也是我们城市法古怪的地方之一。那个杀人的法律当事人就比较有意思了。他在一夜之间悠闲处理掉三个人之后,第二天到他师傅那里汇报。他师傅头也不抬地说,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总要去。他师傅说。吃了一口面包,喝了一口葡萄酒,再看看他。我的孩子,去吧,师傅宽恕你,师傅已经宽恕你。说着又埋下头,吃了一口面包,喝了一口葡萄酒。那人说,师傅,您老人家做好事就做到底吧。师傅说,我的孩子,好吧,我就成全你吧,你的苦难就让我来承担吧。师傅说到这里,又喝了一口葡萄酒,吃了一口面包,幽幽抬头,看看他。我的孩子,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吧,别犹豫。把我的一切都带走吧。那人终于跪了下来,哭泣着说,师傅,我的父亲,我永远的父亲,我会永远永远记着您!那人说完,一刀就把他师傅杀掉了。那人杀了师傅之后,找到他的师兄师弟们。他们十二人一起商量。最后大师兄说,我们十二人要么全部成为当事人,要么只有一个。大家都看着他。那人说,师兄师弟们,你们成全我吧。师兄师弟们服从这个决定。这人心里塌实下来。

    师兄师弟们分散之后,他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从大师兄下手,到小师弟结束。他整整干了一个晚上。从大师兄下手是在黄昏。他们商量的时候是在头天夜晚。那个黄昏有些凄凉。按照这个人后来的供述,冷冷的阳光以外,什么也没有,甚至连风都不愿意动一下,西边的天空只有些惨淡的云。他去大师兄那里。大师兄正在祭奠师傅。他喊了一句大师兄,刀已经插入大师兄后背,大师兄一口酒还在嘴里。他轻松解决完大师兄,依次排下去。等他把所有的活干完时,天还没有亮。他回到自己的住处,狠狠睡了一觉。当太阳高高升起时,他心满意足地开始计划自己的下一步。幸好这一步还没有完全实现。这人的目标很单一,就是针对他自己所谓不顺眼的人。但哪些人不顺眼,他又不好界定。这取决于瞬间的心理感觉。这种心理总是支配人们的精神走向,有一本书上如是说。后来,这人发展到谁也不能与之对视。这人成为法律当事人之后,我们城市大学有好几个著名教授,专门研究动物神经心理变异心理性心理和基因遗传变异心理,专家们对这人进行了全面测试,测试结果显示,这人超级正常,甚至超出了专家们能够想象的范围。

    这人站在我们面前,面对我们城市法最有威望的权威说,敬爱的大法官先生,你们那一套玩意儿在这里,特别是在我这里,基本上是毫无用处的。我是一个不接受威胁,也不接受引诱的人。我是我自己。只不过这一个自己,是这座城市的公民,我对此很抱歉。这人说完,眼睛望着天空。大律师团的首席大律师,问那人是否需要一个代理人。那人摇头。说,先生们,我对我们这座城市的法律,是有看法的。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能为现有的城市法作些调整甚至改变。现在看来,这种希望已经渺茫。我唯一的错误是,不应该借上帝之手。这是我的遗憾。不过,我还是固执地认为,我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道德。因为凡是经过我处理掉的那些人,都是需要处理或者等待处理的。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些不人道,但我们的社会机制就是这样的,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总之是吃。我只不过把理论变成了实际的行动,如是而已。专家组对此经过论证,认为这人可能有偏执狂,神经心理与性心理都可能错位,说不定还有遗传基因的颠倒。通过对这人血液和基因的测试分析,这人的血液里,有一种人类罕见的物质。这种物质是五十万年以前在非洲的黑猩猩和狒狒血液里出现过,从这以后就销声匿迹。今天,居然有这种基因再现的人类。五十万年以前地球上当然出现了人类。那些人类当然不是人类的先祖,而是人类中期。那人除了这种基因以外,科学家还发现这人的另一种基因。这种基因目前在地球上的其他所有生物种类中都没有找到。最后,科学家终于在植物——含羞草的体内发现了这种东西。也就是说,这人完全有可能是动物与植物的超级错位组合。这种结合经过社会与时光的催化,在渐渐的变异中呈现显性。这种显性的结果是,以嗜血为乐,杀人毫不手软。那人坦白说,他杀人之前是从杀猴开始的。那些猴子被他四处追杀。追杀到最后,那些猴子说,我们的领导,我们的大人,我们的主,您动手吧,我们不再逃走了,我们心甘情愿屈膝了。他便动手。经过十年左右的杀猴训练,这人终于完成了人性跳跃的第一步:杀也可以成为一种职业。开始时,这人还有些羞涩。这种羞涩是他从杀第一只猴子开始的。然后这种羞涩就流传了下来。随着时间的纵深与远离,他的羞涩渐渐演化成暴躁。在暴躁之中,他发现自己,杀人的快感与喜悦远远高出做其他任何事情。凡是那些他认为该杀的人,没有一个能跑出他的刀锋。他的刀锋比黑暗更锋利,也比黑暗更温柔。这真是一把随心所欲的好刀,那人总结说。

    对这个当事人,我们都很感兴趣。市里组织了特别调查组,调查组走遍了城市的每个地方,翻遍了城市每座图书馆,目的是为了找出与这人基因配对的东西,以便清除更多的潜在危险。这一调查的结果是:整个城市的每个人每一种生物都是这种基因再生,甚至连树上的树叶,空气中的尘土,水里的细菌,都呈现出这种异化基因的趋势。特别调查组只好向市长汇报。市长为了不引起市民的恐慌,决定封锁一切消息,要封锁消息,最直接的做法就是摧毁一切证据。让所有能成为证据的东西都悄然消失。以市长为首的特别行动小组由此成立。这个小组只有五个人。每个人手下都有一个特别训练营。这个训练营是专门用来对付意外情况的,在一夜之间,那些有直接威胁的证据,那些能够或者可能成为直接威胁的证据的东西,那些有可能成为间接威胁的证据的东西,都在陡然之间消失。市里为此专门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在发布会上,市新闻发言人说,最近市里流行一种隐性病毒,具有很强的传染性。为此,市里希望广大市民在夜晚一定不要出门。最好呆在家中。城市在每晚九点以后实行宵禁。布告一出,全市人民都呆在家里。那些总想在夜晚外出的人,就再也没有回家。一时之间,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阴森恐怖之中。另一方面,广大市民又必须享有知情权,市政府新闻发言人,受市政府委托,发表了客观公正的电视讲话,新闻发言人说,为了预防即将发生的鼠疫,希望广大市民全力配合,好好打一场人鼠之战。市政府一声令下,全市人民便开始忙于虚拟的鼠疫前端准备工作。与此同时,市政府又采取了一些强力措施,暗地里摧毁了一切能够摧毁的。市政府完成这项工作之后,这个当事人也就成为我们今天审判的主要人物之一了。

    辩护律师为当事人作了必要的辩护。辩护律师认为,这人是完全无罪的,根据城市法,公民有权力对自己不顺眼不顺心的事物采取措施。这个措施的限度是什么,法律上没有具体界定。凡是没有界定的,就不是非法的,当然,律师说,也不一定是合法的。辩护律师还说,根据城市法三十一万一千八百二十四条第九十八款附一百三十八条中的第二、第三、第四小款,当事人必须对自己的个人行为能力负完全责任。辩护律师说,对当事人怎样处置,我完全没有意见。大法官三人审判组,大律师十三人组,五百名陪审团成员,展开了广泛的讨论。在此期间,公诉人展示了当事人的三千四百五十页材料。这些材料,详细记录了当事人行为的一切过程。甚至当事人的基因结构分析,血型报告,心理观察研究,以及当事人的社会发展行为研究报告和当事人的发展心理预测研究。这些材料几乎是当事人的社会、生理、心理百科全书。公诉人耐心非常地选择重点,给陪审团以及公审的社会旁听者作了一一剖析。主审大法官再次宣布休庭。在休庭期间,我趁机又小睡了一会儿,我的秘书小姐给我带来了夜宵。再次开庭时,已经是零度经线和一百八十度经线的子夜了。按照惯例,这个时刻是周末的狂欢时刻。但由于今晚的特殊性,狂欢活动一律取消。经过两小时的激烈交锋,司马大法官决定在凌晨两点结束这场审判,目的是好让公民们有一个和谐美满的时刻。我们不能打破周末狂欢的惯例。城市狂欢总是以特别的方式奉献给这个特别的城市。司马大法官最后宣布审判结果。在判决结果宣布以前,陪审团成员各自表达了自己的观点:通过他们手里的投票器说话。陪审团的投票结果如下:对财务公司技术部经理,主张判处绞刑的有四百八十三票,弃权一票,反对十二票;对小偷,主张监禁的有二百五十一票,二百四十九票主张无罪释放;对于杀人犯,主张处绞刑的仅一票,主张无罪释放的有四百九十三票,弃权一票。

    司马大法官看到陪审团这个结果,庄严宣布了如下判决:对市财务公司技术部经理,处以绞刑,三十天以后执行;对小偷监禁十五天,没收个人一切财产,充归国库;对于杀人犯,当场无罪释放。对这个审判结果,三个当事人都不满意。市财务公司技术部经理始终认为自己无罪,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构成犯罪。面对此判决,这个年轻人当庭抗诉,结果被警察逐出审判大厅。这人被逐出审判大厅之后,很伤心地在街道一旁哭了起来。由于这次审判是现场直播,全市公民除了到现场的,基本上都在家中收看。全体市民对司马大法官的判决,都由衷地表达了自己的敬意。在他们看来,这个年轻人理应受到这样的判决,谁叫你有事没事都往事发地点窜呢?对小偷,市民们有自己的看法,却又不便表达,只好沉默;对于杀人犯,市民们几乎欣喜若狂,他们认为司马大法官的判决英明之极。在我们这样一座城市,杀人犯是根本不存在的。所有的杀人犯,不是被迫害狂,就是臆想狂。这点,市民们太了解了。因此,司马大法官在全体市民心中,景仰指数又增加了无数个指数级。这也是我作为大法官三人组感到骄傲的原因之一。我们司马大法官对案件的理解与把握,总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这就是司马大法官的高明之处。

    虽然三个当事人都表现不服,想尽一切办法上诉。司马大法官说,上诉是可以的,但我的判决就是终生判决。事后,当记者采访我们的司马大法官,问他为什么要采用这种判决时,司马大法官胸有成竹地说,我必须要考虑到城市法的全面平衡。法律的平衡是至关重要的。司马大法官说完,往自己的大床上一躺,坚决不再言语。作为我本人,当然没有完全理解司马大法官的判决,但我也会这样做的。按照我们城市的案例法,司马大法官的这种判决既新颖又大胆,而且冲破了传统的桎梏,给我们城市司法界吹进了一股强劲的春风。司马大法官立即成为全市的新闻人物。市里各种媒体,都奋不顾身追踪采访。甚至我们,也不得不频频在电视上亮相。吴大法官机智幽默的语言走势,给全市公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而我自己,却以素来的睿智见长。这段时间,只要自己一出门,门外总有一支长长的队伍,他们从新华书店买来我出版的书,让我一个个签名。我只好每天躺在床上,喜悦而又忧伤。司马大法官的这种判决,给全国开了先例。司马大法官在市长的亲自陪同下,到全国各地,世界各地,巡回演讲。演讲我们城市超人的法制观念和超人的整体和谐。在这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历史背景下,我们城市怎样连续三百五十年成为全国的样板城市。

    与此同时,我们大法官三人组的身份也相应发生了变化:司马大法官成为了国际判例法理事组成员的七大理事之一。我与吴大法官各获得了这个组织的助理理事,主要是协助司马大法官。司马大法官实际上已经是一个老青年。生物年龄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吴大法官已经快到青春晚期,生物年龄已经九十多岁了。只有自己,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青年。我们除了这个之外,司马大法官还获得了七个博士后,八十八个博士学位,虽然这些都是荣誉学位。还成为国际上一百三十八个著名城市的荣誉公民。我自己相比较而言,就逊色多了,我只获得了九个博士后,五十五个荣誉博士学位,只有幸成为国际上一百二十八个城市的荣誉公民。吴大法官与我几乎相当。我们回国之时,国家元首亲自到国家机场来迎接我们。让我们在国家大礼堂作了一场精彩纷呈的国际报告。我们分别用拉丁语,希腊语,奥斯曼土库语,太平洋岛屿的土著语,日尔曼语,亚美尼亚语,智利山地语,塔克语等等,共二十七种语言进行演讲。其中,我自己用了十三种语言。司马大法官用了九种,吴大法官用了七种。我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国际友人更好地了解我们。我们回到自己的城市之后,我们在市政厅演讲大厅,用我们自己最拿手的语言,高瞻远瞩地表达了我们的观点。这些观点已经超过了国际上最先进的理念。一时之间,市里的新闻媒体,纷纷把橄榄枝抛给了我们,我们作为全市最有价值的精英之一,获得了国家元首的直接嘉奖。理所当然,也成为了全市人民学习的榜样。写市志的人立即把我们的案例法写进了市志。市博物馆馆长亲自登门,要把我们生产的所有垃圾都放进博物馆展览,无论粪便尿液还是汗液或者其他液体。市图书馆在收藏了我的大量图书之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收藏我的手稿。国家出版集团,国际出版集团,宇宙出版集团,天地出版集团,等等,纷纷派代表上门签约。我又总是拒绝他们,我知道谦虚才是美德。我把他们统统推荐给司马大法官。虽然司马大法官只有案例,吴大法官只有例案。出版集团的先生们都很为难。最后,在我的蛊惑下,市长亲自出马,答应各个出版集团的负责人。市长要把全市的精英都召集起来,成立一个写作班子,并保证这个班子在全市享有最好的待遇。市长的保证使他们满意而归。当然,我们的忙碌也就可想而知。

   

    与此同时,那三个被判决的人,他们的上诉一一驳了下来。维持原判,终审判决书下达说。如果当事人还有什么疑问,可以上诉到国际法院。谁都知道,国际法院根本不管这些事,或者基本上不管这些事。国际法院每天的忙碌都是以秒为单位计算。我曾经在里面干了两个月,两个月干下来,我的体重减轻了十五公斤,在医院疗养了三个月,温泉医院两个月,心理康复医院三个月,才基本上恢复正常,或接近正常。果然,国际法院驳回了他们的诉状请求。那个被判处绞刑缓期执行的青年人,在收到这样的判决书时,郁闷非常,痛苦非常。我虽然很有些不忍心,但却实在没办法。法律就是法律,在法律面前通融是一种耻辱。那个小偷,也是满脸痛苦。他知道自己将来的人生会更加艰难。因为小偷的唯一想法就是能够被判决。这种结果是他本人很不愿意看到的。小偷的两次上诉都被驳回。小偷不得不死心,决心重操旧业,直到再次被判决为止。但是,我们都知道,小偷自己也知道,他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这种判决已经在全国引起了轰动,全国其他各个城市的的小偷都将在地球上除名,这种除名的唯一方式就是接受一种基本的国家策略——宫刑。这种刑法不需要通过手术,只通过电子或者光波就可以了。当然,这也是小偷们奢望已久的事情。但是这条法律我们城市至今都没有颁布。小偷的人生权力不在法律保障之内。

    市政府开始为难,市政府从来也没有这样为难过。市长把这个任务又给了我们。我们只好针对实际情况再做修订。修订的法律并没有给小偷带来什么希望。小偷们说,与其如此,不如让我们享受绞刑。在我们城市,绞刑是一种荣耀。凡是被判绞刑的人,都觉得此生没有白来这个世间。对杀人犯的判决,是从生命都不容易的理念出发。死掉的已经死掉了,是不能再生的。根据这个理念,我们尽量仁慈。对方不仁慈,我们也尽量仁慈。但是杀人犯并不满意。杀人犯在自我辩护中认为,他不否认杀人是一种美德,正如政治是一种美德,谎言是一种美德一样,暴力是一种美德一样。他觉得有些人就是该杀,有些人是天生被用来杀的,他只不过借用了上帝之手。杀人犯供称,他之所以要这样做,唯一的目的就是浓缩城市人口素质,加大人口素质的浓度。另一方面,他从城市的长远发展出发,用杀的方式让我们的市政府高度重视起来:不属于精英的一类人,是可以杀掉的;无足轻重的一般人,是可以杀掉的;不三不四的生物人,是可以杀掉的,是人不是人的人,是可以杀掉的。杀人犯认为,凡是被他杀掉的,都是可以而且应该被杀掉的。对被杀者而言,这是一种解脱,一种彻底的解脱,或者还不仅仅是解脱。我们城市,高度的现代化,快节奏化,一切都在法律羽翼的保护之下。作为他,实际上是在为城市的发展建设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因为他杀的那些人,都是法律应该或许应该抛弃的对象。杀人犯说,他的最大心愿就是帮助我们的城市。帮助我们的市政府完善法律机制,帮助我们的城市进一步纯洁高尚。只不过,杀人犯说,他选择的途径与手段,有些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罢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杀人犯应该是我们城市的绝对精英之一。本来,杀人犯说,按照他自己的意图,他也可以提前结束自己。但一想到自己,是这座城市的基本公民,有义务为我们城市建设贡献自己应有的力量。再说,其他方面他又不擅长。科学,技术,经济,军事,艺术,他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他只好选择这样一条道路:以基督精神,佛主精神,安拉精神,宙斯精神,阿波罗精神,显婆精神,来表达自己对城市的敬意与忠诚。

    据我所知,杀猴是他的职业。他是我们城市唯一拥有资格证书的三大杀猴者之一,技术特别精湛。他对自己的杀猴心得非常自豪。并因此写了两本非常有意思的著作。这些书不仅在国内流传,还被翻译成二十七种文字,在世界各地流传。书中详细记载了他怎样由一个学生,到一个公民,最后成为一个边缘人:职业杀猴者的顽强拼搏努力奋斗的——过程。这是一本文笔非常优美的书,就近取譬,恰倒好处,言近意远,韵味无穷:幽默机智中暗含玄机,充满了神性与奴性的辉煌。这更是一本人间少有的书,书的过程曲折离奇,充满了冒险与赌博的乐趣。只是杀猴者相当低调,尽量隐姓埋名,无论如何不想在城市中大出风采。当杀猴者向杀人者转化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完成了自我生命的过渡与逆转。这个人目前最大的奢望就是,希望市政府大法官能判处他绞刑。因为他的所有心愿,都基本上了了。他现在可以豪迈地走向绞刑台了。我们却并不想让他如愿。公审判决之后不久,我同时收到三封信,都是这三人寄来的。他们都求救于我,希望我能从中斡旋,让他们如愿。作为我本人,实质上只不过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公民,当然没有任何权力答应他们的任何要求。因为我们所有的答复,凡是与法律有关的,都必须通过大法官会议和大律师会议。这三人并不死心。他们认为,我是这三个大法官中最青春的一个,与他们之间的共同东西应该更多一些。再者,我个人的知识与教育背景,也使他们认为,我可能更好沟通:代沟至少浅一些嘛。事实是,我只能有一点点同情的内在意向,其他无能为力,虽然他们的要求并不过分。

    市财务公司技术部经理说,他是无罪的。他只是这座城市合法守法的公民之一。我完全赞同。我研究过这个当事人的材料,这是一个具有相当发展潜力与发展前景的人,唯一的不幸是运气差。莫名其妙卷入莫名其妙的案件成为莫名其妙的当事人。我们城市法律的特点是,你一旦卷入,你就必须准备你自己的一生。我们的法律条目不仅众多,更主要的是官司周期漫长悠远无始无终。举个简单例子,你如果十二岁惹上官司,极有可能你到一百二十岁还没有了结。因此,哪怕自己去吊死或者淹死,或者其他,也千万不要去选择官司。我五十年前审理的案件,到现在还没有了结。我们的取证制度完善细腻,时间遥遥无期,就看你的耐性如何。那个经理当事人之所以选择我,也许是因为我独特的处理方式,或者其他说不清楚的方式。我给这个青年人写了一封意味深长的信,但又不能成为堂呈供证,我避免了手写体。我在电脑上忙了几分钟。全信如下:尊敬的阁下,近闻君之遭遇,深表遗憾。我们的时光漫长而又短促,我们的岁月短促而又悠长。我们唯一拥有的,就是我们自豪的城市。相信阁下会更加圆满。祝先生大安!此信发出不久,就收到了回信,青年人表示感谢,表达了对我由衷的敬意。其次是小偷的回信,杀人犯的回信。对他们的回信我不太关心。我只知道司马大法官量刑是准确的。不准确的只有陪审团和当事人自己了。杀人犯在回信中强调一点,他认为自己是在为我们城市作出应有的贡献。我同意这点,并认为是正确非常的一点。唯一不正确的一点,是杀人犯的做法,他完全可以通过另外的途径。当然,我也理解,出名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

    近期来,我们城市举行了全市妓女大赛。获得头三甲的妓女可以享受终身年金,还可以觐见国家元首。国家元首对我们城市的做法首肯有加。这不仅是我们城市的幸运,也是我们城市全体妓女的幸运,更是我们市长大人的幸运。当我们在市政治局常委会上提出妓女大赛方案时,全市总工会的妓女负责人——市长千金——曾拿过妓女头名状元的苏小小小姐率先响应。宣传一出,全市人民风起雷动。好多家庭里不是妓女的女孩子在一夜之间全都涌向妓院。这样做,无疑违背了城市法。于是短短几天里,我们在全市逮捕了八十三万一千人。也就是说,全市有八十三万一千人的家长都迫不及待地,妄图把自己的女儿在一瞬间变成妓女。城市法规定,要想获得妓女资格,必须要取得研究生学历,这只是第一步。这一步仅仅是个资格认可。第二步还要经过专门训练,包括礼仪,形体,气质内涵的培养。这些完毕,仅仅是第二步。还有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等等。少一步也不行。因此,在我们城市,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成为名人与精英容易。要成为妓女难,要成为名妓女难上加难。当然,只要你努力,如果你具备先天资质,又经过后天的吃苦耐劳,成为名妓女是完全可能的。城市法规定,一旦成为了名妓女,就有说不尽道不完的好处。首先是全家全族都跟着享受城市法的特别待遇,进出全是专车,车的级别不得低于劳斯莱斯。全家全族都享受国家法的特别保护,甚至还可以称霸一方。城市法对有名妓女的家庭完全实行豁免权。这些,仅仅是作为名妓女好处的一部分,还有其他许多潜在的好处。所以,有漂亮女孩子的家庭,都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孩子往名妓女的道路上推进。

    市长根据我们城市的特殊情况,特地开辟了妓女大学。当然名称不是这样的。全称是天地宇宙亚洲东方之珠精英城市女子精英大学。名称有些小小的拗口。教授全是国际上赫赫有名的大师。他们都拥有宇宙学历。我们的市长不惜重金,让这些教授享受人间极乐,也享受人间极致。凡是到这几所大学来的教授,没有一个是愿意活着离开的。甚至他们已经变成了阴性物质,还希望继续留在学校任教,为我们的城市作出不大不小的贡献。这就是我们大学的逼人魅力。在这所大学里,你可以充分享受城市法的特别保护:永远也不会遭到起诉,更不可能随时随地被搜查。因此,这里的教授都是些希奇古怪的玩意儿。他们全都来自银河系。操着各种莫名其妙的方言,写着各种莫名其妙的文字。但是有一点,我们的女孩子学起他们的语言文字来,居然字正腔圆,如有神授。每次,市长陪同我们的国家元首前来视察我们的女子大学时,美丽的学生们都操着千奇百怪的方言表示欢迎。更奇怪的是,我们的市长和国家元首不仅完全能够听明白,而且能顺畅地用银河系语言对话。当我有幸陪同他们时,我却一句话也听不明白。由此可见,智慧与天赋的差别还是相当大的。在陪同他们期间,我还是学到了许多东西,我知道了银河系语言与太阳系语言的本质区别。这种区别与人类的思维已经没有多大关系。解释起来比较复杂,还是省略比较好。

    一周之后,我有幸成为妓女大赛冠军组的评委之一。我们的评委主席是市长,评委分别是社会精英部门的头领们。加在一起正好十三人。经过前后数个月的剧烈角逐。我们终于评选出前三名。我们把第一名留在市长办公室。第二名留在大法官办公室。第三名作为特别礼物送给了国家元首。国家元首又转手送给银河系公国秘书长。我们城市开了这个头以后,全国各地的其他城市纷纷效法。一时之间,全国各地的女人们都纷纷涌入我们的城市,大街小巷,只见美女乱晃。我们的大学,除了围墙之外,其他一切地方都加强了警戒。当然,我们城市的各种收入,在一个月之内,突破了三千亿。市长在年终总结大会上,喜气洋洋地宣称,明年,我们将全面加大开放力度,让全世界更多的人享受到我们城市的温馨与迷人,体会我们城市的理念与辉煌。如前所述,这些当然是有前提的。城市法作为我们城市唯一的象征,的确非同小可。扶持精英,消灭愚蠢,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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