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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蚂蚁》连载

发布时间:2012-11-29 作者: admin


   

    周末的公开审判结束,我又不得不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去。公审一个月之后,市财务公司的那个年轻当事人请求见我。我再三考虑,并征求了沃尔夫与弗兰克的意见。同意见这个年轻人。前提是,不能让这个年轻人直接找到我。沃尔夫与弗兰克也设计了种种方案,但都被我否决。最后,我的秘书小妞说,先生,我们晚上才见,比如凌晨或者子夜。最好是周末。我采纳了秘书小姐的建议。沃尔夫与弗兰克说,敬爱的主人,我们去接他来,还是让他自己来。我说,我们不去接,也不让他来,而是用过渡的方式。一个周末的夜晚,年轻人来见我了。根据城市法,年轻人被宣判之后,仍然在短期内享有相对的自由。他来见我之前,我已经让沃尔夫与弗兰克观察了他一周左右。沃尔夫与弗兰克每天回来都向我汇报:年轻人当天的一举一动,包括思想心理。当然,我这样做的目的是想把这个人物写进小说去。我把沃尔夫与弗兰克每天的记录材料加以汇总,然后推断这个年轻人目前的内心走向,甚至血压起伏,肾上腺分泌,大脑供氧量等等。

    沃尔夫把这个年轻人领上楼时,我正躺在大床上看一部内部片,这是一部关于银河系与太阳系之争的故事。斗争的焦点在于法律上的分歧,分歧的焦点在于怎样贯彻不同法律的界面问题。其实,此二者之间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凡是不同质的东西,可比性总是很小。我却必须要了解这些。弗兰克说,主人,要见您的人来了。我关掉电视,斜靠在床上。这是最让我放松的姿势,年轻人走了进来。这人比审判那天瘦了些,精神仍然饱满。我请他坐下。打铃叫秘书小姐端来咖啡。当秘书小姐端来咖啡时,年轻人显得有些惊讶,虽然只是一瞬间。从他们的眼神看出,他们是熟悉的。如前所述,我有两个秘书。一个外勤,一个内勤。青年人接过咖啡,说声谢谢。青年人坐定。我说,先生到我这里来,有什么就请直言,我喜欢直来直去。秘书小姐离开后,年轻人看了看弗兰克和沃尔夫。我说没关系,他俩是我的直接助手。青年人说,我们曾经见过好几次呢。弗兰克和沃尔夫都承认这是事实。我说他们是我的化身。青年人笑起来。我说,先生今年三十五岁了?过了这个冬天就三十六岁了,青年人说。仍然一个人?对的,青年人说,我不太想进入婚姻。还没有合适的?以前有过。青年人很直率。有合适的也可以考虑的。青年人摇头。然后叹了一口气。先生,青年人说,关于我的案子,我基本上没有什么要说的。我只是有一点,很不明白的一点。那件事情的发生,我不在现场,那件事情发生后,我仅仅只是一个旁观者。作为一个现场事件发生之后的旁观者,我应该拥有公民的基本权利。但是法律在我这里已经转了向。案件发生那天晚上,作为旁观者,远远不止我一个。我承认,我们都去了警察局。我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从警察局出来,我就莫名其妙被跟踪。直到审判开始。那些跟踪我的人总是躲躲闪闪。与此同时,我还遭到生活的暗算。先是一个不明所以的人到我家里,几乎是强迫进入我家。因为我当时并不在场,我早晨出门时,我清楚异常地记得,我锁好了大门。结果,下午回家,一个陌生人就闯入我家里。我莫名其妙就成为了他的当事人。我报警之后,警察备案。说必须在七十二小时之后,这种互为当事人的关系才可以解除。可是,还没到七十二小时,我家里居然又来了一伙不明不白的人。他们在我家里大吃大喝大住大玩之后,居然把我赶了出来。我不得不再一次报警。可这次,警察对我很不客气。认为我是故意,必须移交司法机关起诉。我就这样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法律当事人。与此同时,我的工作信誉受到严重损害。在这座城市,我现在几乎寸步难行。我已经没有住房,没有工作,没有信用卡,什么也没有。这一个月以来,我几乎借债甚至乞讨度日。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还能抗多久。我知道自杀是对城市法的违背。我不想让我的家人亲戚受到牵连。因为他们都是无辜的。正如我现在的无辜一样。

    这一个月以来,我几乎每天都在盼望绞刑快点来到。可它就是不来。到现在都没有来。我不知道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每天在大街上游荡。因为城市没有关押我的地方,当然也就没有提供住宿的之地。先生,今晚我到这里来,就是想强烈建议,我们的城市应该有监狱才好。那样,好给法律当事人提供最基本的人权保障。我笑了起来。我笑这个青年人的天真。我们城市三百年以前就没有监狱了。如果现在恢复,不是明摆着要与历史对着干嘛。我说,先生,你的心情我理解。请继续往下说。青年人尊敬地看着我。这一个月来,我每天度日如年。我说的是真的。我不知道我的明天在哪里。我每分钟都在盼望,希望那个神圣的时刻早点到来。我每天仍到公司。我的那些可爱的同事总是问我,先生,您的绞刑什么时候执行?我说,我不知道哦。我每天都在为这件事烦恼。我们董事长每天也在为这件事烦恼。我的秘书说,先生,不要着急的,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的。我们都会去为先生送行的。秘书小姐说完看了看我,满眼的渴望与向往。但我还是不知道出路何在。我去银行、餐厅、商场,那些认识我的人都特别关心我。他们都关切地问我,绞刑究竟在哪一天举行?我说,我也不知道呢。我每分钟都在为这件事苦恼。他们都非常友好地安慰我说,不急,不急,那一天总会到来的,那一天到来时,我们都去送行。这让我非常难过。先生,我说的千真万确,我非常难过。在进入先生这里之前,我经过了一个非常悠长的过道。走在过道上,我就一直在想,我的那一天究竟什么时候到来?如果不到来,不是很丢人的事情嘛。如果永远不到来,我这张脸往哪儿搁哦,我还有脸在这座城市晃荡吗?真的,先生,您能告诉我,我的绞刑究竟在哪一天执行,这样才能让我心安。这是我今晚,到先生这里来的唯一请求。

    我安慰青年人说,先生,不急,真的,先生要有耐心。说实在的,我心里也没有底。我拿起桌上的电话。在拨电话之前,我请秘书小姐带这个青年人去吃些东西。弗兰克示意我暂时不要打。我放下电话。斜躺在床上,进入一种半思考状态。弗兰克说,先生,这个青年人不会受到绞刑的待遇,只会接受私刑,但时间还没有到来。何以见得?我问。司马大法官已经明确宣布了的,弗兰克说。这个年轻人正在走上坡路。离抛物线顶点还有好一段距离。我也有些疑惑,我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居然没有半点动静。司马大法官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沃尔夫说,马上就有电话来了。电话响起来,是司马大法官。司马大法官说,我的敬爱的张三大法官先生,近期如何?我说先生指哪方面。哪方面都有。司马大法官说。还可以,我说,托先生的齐天洪福。司马大笑。司马大法官说,前一个月判决的那个青年人,市长先生亲自下文件,说市财务公司不能没有这个人,市长建议我们的绞刑在明年春天举行,如果必须进行的话。我说,司马大人,您是这个方面的绝对权威,此事您老人家定夺好啦。司马大法官在电话那边仿佛被蝎子钳住了一样。虽说这事由我做主。但这个青年人,的确是我们城市精英中的绝对精英,我们必须保护。我说,这与我们的法律是相冲突的。司马呵呵笑起来,法律是人定的,再说,法律是死的,我们是活的。我们对这个青年人稍稍让一步,就是不能让他的愿望实现。目前,这个青年人特别盼望行刑,而我们呢,偏不!这才是我们法律的迷人之处。我说,司马大人,您定夺好啦。

    司马大法官说,三天以后,我们还有另外一起案子要公开审理,到时,把这个青年人拉来再亮亮相即可,谁叫他现在不想出名都难呢。三天后的那场审理不是有绞刑嘛,对的,我们必须要完成三个人的绞刑。到时把这个青年人也挂上去,当然只是做做样子。我说,如果这样,不是要让这个青年人此生都难于做人嘛。司马又呵呵大笑,这就是我们的法律嘛,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沉默。司马大法官接着说,我就是想看看这个青年人的极限值有多大,是不是值得再进一步审理。如果不值得,我们的法律将把他全面放弃,让他进退不由。到那时,我们再暗中拉一把或者推一把,事情不就了结了嘛。我明白司马大法官的用意。我示意沃尔夫,沃尔夫示意弗兰克。青年人与秘书到厨房已经好一段时间了。弗兰克躲在他们难以察觉的地方。我这两只猫的最大能耐就是善于变化,能根据不同的时间地点场景状态伸缩自如。这是两只灵猫,或者说简直就不是猫,是上帝精灵的化身。青年人和秘书走了过来,青年人满脸红光,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在厄运中的人,青年人恭敬地站在我面前。我示意青年人坐下来,青年人坐在我身边。我们双方感觉都有些像父子。我示意青年人把想说的都说出来。沃尔夫在电脑前记录,当然,隔壁还有录音。

    青年人开口了,先生,我感觉您就像我的父亲,亲切,慈祥,睿智,让人产生深深的信任。我微笑。青年人说,我的前十五年是在乡下度过的。我们老家盛产茶叶。那地方四季温和。十五年之后,我到了城市,开始我的大学生涯。在我的学生时代,我说不好自己。乡村与城市毕竟有差距。我只是尽量缩短这种差距。由于我家,世世代代单传,到我这一代,仍然就我一个孩子,没有兄弟姐妹。我有两个堂伯,他们对我一直很好。我在这里工作以后,我的两个堂伯还来看望我。当然,更主要的是我的父母。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乡下人。父亲做点小生意。我工作以后,他们不要我负担,虽然我很想负担他们。我父亲只来我这里小住了一段时间。怕影响我工作。因为我的工作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我只是能够把每天的事情做好,争取少发生错误,最好不发生。我每天都在紧张的工作状态中,因为我们部门的特殊性。这样的生活让我每天保持高度的注意力,严谨的习惯也因此养成。成为部门经理以后,这种习惯不但没有改变,反而有些变本加厉。遭遇这件事以后,同事对我更加信任。因为大家都知道,绞刑是一种荣誉,是我们城市的最高荣誉。凡是享受绞刑的人,都将载入城市史册。人固有一死,就看你死亡的价值何在。我作为我们城市法律的直接受益者,我在苦闷中当然也自豪。因为我每天都在等待,又在盼望。当然,也不否定其他情绪的存在。我现在只是有些愧对我的双亲,堂伯,我很为自己的行为抱歉,我很想尽快完成这种仪式,可是权力不在我手里。我乡下的父母听说这件事以后,他们在一起抱头痛哭了三天,三天之后就自豪起来。村民们知道这件事以后,都羡慕非常,说我父母培养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是我们村的骄傲。地方志办公室知道这件事以后,由地方官员领头,亲自跑到我父母家里去讨秘诀,请教我的父母,他们是怎样把我培养到今天这一步的。先生,我今晚能来拜见您,的确是我的幸运。我真的非常感谢。当然,也感谢这么美味的晚餐。青年人说完,从座位上站起来,又深深地跪拜下去。我只希望我的行刑能够快些到来,青年人站起来后,诚恳地望着我。

    我说,先生放心,我会尽快报告上级。青年人说,希望先生能够尽快,我现在的心理压力太大太大,我想尽快结束这种生活。我说,这样吧,先生,三天以后给你答复。送走青年人,我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我决定小睡一会儿,但却不能入睡。弗兰克送走青年人回来汇报说,主人,按照您的意图,我把他送往了郊区的出口。秘书小姐坐在我的床边,精神饱满地看着我,说,敬爱的先生,我是您的,我永远都是您的。我意味深长地笑笑,我说,是不是爱上那个年轻人啦?秘书说,可能吧,但只是我的一相情愿,对方根本就不动情嘛。我知道的,我说,你们,我都了解的嘛。秘书小姐说,先生,我知道我这样做,直接违反了城市法第二十七万九千九百三十二条附一款中的四百八十七条中的附二款。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嘛,你如果真正爱上,可以从我这里离开的。秘书说,我才不离开先生呢,决不!永远不!

    三天之后,我们举行了一场全市为之振奋的绞刑。我们按照法律程序对那三个人进行了审理。我仍然是三大首席法官之一。主审仍然是司马大法官。这次审理与以往不同的是,市长亲临现场。我们的审判地点仍在市政府审判大厅。这个大厅可以同时容纳三十万观众。建造这个大厅时,我们聘请了国际上最著名的设计专家,这些专家都拥有银河系公国的最高学位,见识多广,经验丰富。他们在参照银河系与太阳系理念的同时,再根据地球生物的生理结构。然后把这些东西结合起来。这个审判大厅的好处是,你无论从哪个方向看,或者你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你都能全角透视。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设计理念。绞刑台更是绝对的全景角度。凡是被施刑者,在行刑前都先要在特制的房间里静坐,医生根据被行刑者的生理与心理结构走向,开出符合我们时代的理疗药方。再给被行刑者服下。被行刑者服下这些之后,能始终保持住幽雅迷人的状态。当然,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表明我们城市的人文理念,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律尊重一切人,特别是我们城市的公民。行刑者经过瞬间的综合调理,容光焕发,青春闪烁,老者变成少年,残缺变得健康,丑陋变得美丽:无论男女。当然,这部分主要与医理紧密结合,法医的具体工作是,清除法律当事人体内的一切毒素,排除法律当事人体内一切可能排除的东西。比如粪便,尿液,汗液等等一切不利于青春展示的有机物质。这也是许多人向往获得这种待遇的原因。因为这一切都是免费的。不但免费,还可以获得巨额补助。这些补助常常补给当事人家人。没有家人的,就补给社会公益事业。所以,我们每次举行的行刑仪式,都像在过节。那些被行刑者呢,通过这些换心换骨的过程,全身上下不但光彩照人,而且馨香喜人。让所有公民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遐想:这真是城市法的好处,这些好处人人都能享受。当然,前提是,你必须获得绞刑资格。

    我们在对这三人行刑之前,就在全市展开了广泛的宣传。这种宣传当然带有广告性质,市里的新闻媒体更是不惜斥巨资抢购直播或者转播权。全国的其他城市也纷纷派出代表团。可以这样说,这是一次团结的盛会,也是一次胜利的盛会。更主要的,是横向联系的盛会。这个盛会把我们城市推到了世界理念的新前沿。如上所述,这些都是行刑带来的好处。所以,那个年轻人,为什么总是极力要求对他行刑。很大原因就在这里:对城市精英的行刑,不仅延展本人形象,提升城市品位。更主要的,是给我们城市打出了一张旷世名牌,可以加强国际间的有力合作。国家元首也将把国家政策的重心作出相应调整,获得好处的,当然是我们城市。

    我们上午九点公诉,下午三点公审,晚上六点行刑。由于天气原因,上午大雾弥漫。临近中午才阳光灿烂。我们就在这阳光灿烂中,谈笑风生。用餐时间到来时,陪审团,律师团,法官团的成员都激动不已:市长与我们共进午餐。我们在市长大人机智幽默的话语中愉快地度过了感人非常永生难忘的中午。下午三点,我们正式进入程序。我们对这三个即将行刑的人进行基本的审理。公诉人带着感情朗读了诉讼要求。第二公诉人宣读了这三个人的犯罪事实:第一个偷窥罪,第二个诽谤罪,第三个反城市罪。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陪审人员,这些人员在今天当然不做任何处理。按照城市法,他们仍然是绝对的公民。只不过其中有两人是教唆罪,还有三个斜视罪,其他一些当然也是城市法的基本当事人。他们的具体犯罪事实已经成为证据。

    下午六点,庄严的黄昏终于降临。主刑官宣布行刑开始。在行刑前,主刑官说,允许他们提出此生中最后一个要求。第一个说,他希望美女行刑官来执行。第二个说,希望全身涂满橄榄油或者蜂蜜。要求获得准许。第三个哭着说,能不能要求在凌晨举行,因为他从小到大都害羞,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这个要求被驳回。主刑官请示大法官陪审团,陪审团再请示我们。司马大法官的答复是:不可以。这个要求被拒绝的法律当事人立即大哭。司马大法官派了一个美女刽子手前去安慰。美女刽子手前去安慰时,也把自己拔光,然后再把对方拔光,拔光之后,美女刽子手开始安慰对方,在对方耳边说,乖啊,乖,今天晚上你就可以与我在一起了。谁知那个法律当事人却说,小姐,可是我并不认识你嘛。美女刽子手说,我认识你就可以了嘛。可对方说,我不和陌生人说话。美女刽子手说,你现在不是已经和我说话了嘛。对方立即住口。任随美女刽子手怎样撩拨,怎样不三不四,怎样……都噤若寒蝉。美女刽子手回到自己的队列,眼里盛满了泪水。主刑官威严有加地对美女刽子手说,今天的工资全部扣除,外加三天监禁,到妓院做五天志愿者。主刑官说,这是第二次了,希望没有第三次哦。美女刽子手流着泪水说,长官,永远都没有第三次了。美女刽子手说完,走向了自杀地点。美女刽子手掏出一把特制的小刀。小刀上喂有剧毒。那剧毒有些清凉油的味道。美女刽子手用小刀在自己的左右乳房上各割了一个小口子,让血液慢慢流下来。之后,美女刽子手走到自己特制的房间,静静躺在床上。床的下面有两个小小的机关,由微电脑控制。随着美女刽子手的呼吸,那床渐渐下陷。当床下陷到需要的高度时,下面有几个人,是专门负责这项工作的医生。他们给美女刽子手作最后的检查。当美女刽子手的生命离开躯体的时候,医生们开始切割美女刽子手的各种器官。这些器官放在特制的容器里。这些器官当然捐献给需要捐献的人。根据城市法,美女刽子手被追认为烈士,终生享受城市荣誉。美女刽子手的家人也充分享受这种荣誉:在一定范围内享有豁免权。这当然是美女刽子手们梦寐以求的事情。

    行刑官看到美女刽子手消失之后,便宣布对第一个法律当事人施刑。施刑者仍然是美女。她们熏过了麝香,涂满了蜂蜜。她们一左一右站在行刑者身边。被行刑者满脸微笑,仿佛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晚会。美女行刑者问那个法律当事人还有什么要求,那人说,希望美女能给他来一个HEADJOB。美女们笑着说,这个容易。HEADJOB之后,那人说,他还想来一次。美女刽子手笑着说,先生,不可贪婪哟。这一次完成之后,法律当事人说,好了,可以了,非常可以了。美女们刽子手开始行刑。由于绞绳是特制的,绞刑台也是。两个美女一左一右架着那人。当那人的头伸进钢丝绳里时,那人激动得狠狠“啊”了一声。这时,微电脑开始工作,观察室里的医生们忙着做各种记录。当微电脑显示最后的数据时,那人已经在绞刑架上彻底完成了自己。这是一个非常唯美的画面。我作为大法官之一,作为大律师之一,看到过无数的行刑者。只有今天这个是最唯美的。那人优雅已极地在绞刑架上晃来晃去。彻彻底底地晃来晃去。数秒钟之后,行刑官下令说,好了,可以了。当那人苏醒过来时,第一句话就是,我这是在哪里呀。我们都哈哈大笑:大法官,大律师,陪审团公民,观看者,甚至连天上的云朵。这个人不是我们今天必须要完成绞刑的。这只是个必须要上绞刑架晃荡的人。我不用说,你也明白,这个人是谁了。当这个人被挂上去时,我们的背景音乐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我们一边在音乐中等待,一边在音乐中盼望,一边在音乐中遐想。当这个人被搀扶下来时,我们全程记录了这人的一切,经过现场分析,我们一致认为,这人是我们城市不可多得的真正人才。当报告递到市长大人手里时,市长大人满意非常,认为我们的城市法不仅是每个公民的保护神,而且还是我们时代的根本象征,最主要的,还是我们作为人类的根本象征。通过现场分析,我们从法律角度,医生们从生理,心理学家从心理,社会学家从社会。

    晚上八点,我们正式的行刑开始。市长大人做了五分钟的现场演讲。市长热情洋溢地阐述了城市法的伟大意义,现场三十万观众欢声雷动。市长演讲完毕。主审大法官司马大人,庄严宣布,我们今晚的行刑正式开始。行刑的三个人被带了出来。他们像明星一样站在各自的绞刑台前。这是一个分外庄严的时刻。那三人身旁,站着的都是美女刽子手。这些美女刽子手都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她们的最低学历是博士。其中一大批是博士后。有些还不止一个博士学历。她们都毕业于我们城市的著名女子大学。我们的大学专门培养这类特长生。除此外,我们还专门开办了一所专门大学,注重提升行刑者的各种综合能力,这些具有超常综合能力的人,在获得学位之后,才能真正享有行刑资格。这个过程既是残酷的,又是苛刻的。没有超常的心理和生理能力是不可能胜任的。美女行刑者在行刑时,必须一丝不挂。我们这样做当然是为了与大自然更加和谐统一。因为我们毕竟都是大自然的产物。在此前提下,市民们,也就是观赏者,按照城市法,也只能穿极少的衣服。由于市政大厅的特殊功能性,大厅本身建在温泉地热之上,凡是进来的人,都几乎自觉地脱掉一切,哪怕外面数九寒天。当那三个人被彻底挂起来时,我们的背景音乐由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变成了第五交响乐,我们纷纷起立,表达我们由衷的敬意。虽然当事人已经在另一条道路上迤逦而行了。但我们必须要尊重他们的死亡权。在死亡没有到来之时,我们必须要尊重他们的生命权,这也是我们城市超级民主的地方。当这三人被彻底挂上去之后,我们都专心致志听着交响乐,内心深处涌出一种渴望:希望奇迹发生。然后,我们举行了超大级晚会,国家歌舞团,兄弟城市的歌舞团,市歌舞团等等,相互献艺。国家元首专门派代表参加,市政府一行在市长亲自带领下,登台唱了一首大合唱《城市,我们伟大的未来》。然后,我们大法官团,大律师团,陪审团以及市里其他各级单位,也纷纷登台。这些完成之后,国家歌舞团,市歌舞团,他们纷纷邀请社会各界名流,与他们一起在大厅广场上,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赤裸假面舞会。

    当我从市政厅回到自己家里,已经凌晨五点。躺在床上,居然毫无睡意。我的附属物们:两个秘书,两只猫,两个厨师,两个厨娘,还有外面的门卫,都在一种兴奋紧张的希望状态中。弗兰克和沃尔夫目睹了此盛况,极力怂恿我把那篇小说写完,或者至少写下去。弗兰克说,敬爱的主人,我们生活中的样板不是已经出现了嘛,继续写下去,大胆写下去,敬爱的主人,你经历的那些,我们也经历了。我们倾心等待主人的大作呢。我说,写小说又不是很好玩的事情,而是很累人的事情,你们可明白?沃尔夫说,我们当然明白,我觉得我们每天都在小说当中呢,今晚,我发现了主人笔下那个青年人,也是前几天来的那个青年人,那人太有意思了,我不知道他现在还有什么脸面活在我们城市,我觉得太丢人了,要是我,早就羞死了。我说,你们知道什么,就知道背后议论别人。那是服从城市法需要,你们懂什么呢?需要,你们知道吗?在我们城市生存,就必须服从需要,你们可明白?服从需要是一个人的基本素质,也是一个人的基本美德。服从城市需要是我们公民的基本道德。希望你们能够真正明白,今后说话注意分寸。两只猫翻了翻猫眼,悄悄退走了。秘书小妞们兴奋地看着我。她们说,敬爱的先生,我们今天还休不休息呀?我说,当然要。我叫厨娘拿来了早点。秘书小妞,猫,我们聚集在一起。早点后,我们蜷在大床上。两个小妞,一个左,一个右。她们像猫那样蜷着身躯,又像猫那样躺着。你如果从天花板往下看,就会看见我们,像一只十二条腿的三脑袋昆虫。

    躺在床上,却怎么也不能入睡。城市的冬天,总是在下半夜大雾缭绕,让人生出些无缘无故的感慨来。我仿佛看到了五十五年前的自己。那时的自己在哪里呢?我无法回答。作为城市的主审大法官之一,我究竟在干什么?走到现在,我已经越来越看不见自己,有时感觉自己就像这城市的大雾,有时又像城市法中的一项条款。我知道城市法已经深入到我的血液里去了。这一生中,我不可能离开这座城市,也不可能离开城市法律了。在自己今天看来,这座城市,已经没有城市,只有法律。在自己内心,没有法律,只有条款。它们像一根根韧性坚强的绳子,把我紧紧缚住。几十年来,我几乎没有自己的空间,也没有自己的生活。我除了在小说中寻找自我以外,自己基本上已成为法律载体下的原生机器。那些被我处理掉的法律当事人,不是佩服就是感激。这种结果使我常常产生错觉,我以为自己总是带有某种神圣的使命,仿佛这座城市的六翼天使。


    十

    那三个被判绞刑的人,居然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跑到我家里来,猥猥琐琐坐在我床边。他们颈上都围着黑绸。目的是怕我看见伤口。当然也是为了尊敬我。我不知道他们是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到我的住所的。他们战战兢兢坐在那里,忐忑不安地交叉着双手,为打搅了我深感抱歉。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他们才好。离我最近的那人,颈子上一直滴着粘粘的液体,液体发出淡淡的怪味。我知道那是绞绳所致。另外两个稍好一些。但仍然看得出来,颈项上也是湿漉漉的。敬爱的先生,他们当中的一个开口了,我们实在抱歉,今天来打搅先生您。我们实在是迫不得已,或者走投无路。我们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才好。这几天来,我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却始终走不出这座城市。我们到了许多没有到过的地方。可到最后,仍然还在这里——我们曾经居住过的尊敬的城市。本来我们以为,接受了我们城市法的最高荣誉之后,情况会好一点,我们也应该走得更远。现在看来,并不是那样。我们的想法很单一,就是想离开这里,离开这座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如此而已。敬爱的先生,敬爱的大法官大人,离开这里是我们唯一的抉择,也是我们唯一的愿望。可是现在,我们连这点都做不到,我们真的很难过很难过。这人说到这里,开始哭泣。另外两个眼圈也红红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安慰。按照常例,这三人接受了绞刑的判决,是应该走得远远的,而且越远越好。按照我们的审美习惯,他们理所当然应该消失。眼前这种例外,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碰到。我不得不沉默。那人见我不说话,很有些凄然。我有些不忍心。从现在来看,他们已经是无辜的人了。对无辜的人,城市里的任何公民都应该表示自己的同情,并尽力帮助。这也是城市法的条文所在。

    我说,先生们,既然如此,我这里有一个建议,不知道行不行,你们暂且一试。那三人顿时精神起来。刚才说话的那人紧紧盯着我,眼神炽热。我们仅仅只想离开,仅仅只是想离开,敬爱的大法官先生。我说,这点,我很理解。你们先提出申请。申请我这里就有。申请提出之后,再到市政府专管办公室审批。审批者根据城市法,会定期举行讨论。当然,这需要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你们可以到大法官,特别是司马大法官那里去。你们去哀求司马大法官。司马大法官也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他会经不住你们哀求的。司马大法官听到你们的哀求之后,会组织一批人马,对你们的实际困难,现有现状进行讨论。如果这一步完成,下一步就好办了。关键要促成这一步。这个铺垫工作我来做。你们有时间只管去请求就行。下一步,市政府通过司马大法官的文件签署,市政府会专门发文。只不过你们要记住,这只是期效文件。过期之后,又得重新申请。事物的麻烦性就在这里。因为这种文件实效性太短,也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五分钟。在这段时间里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我呢,当然会给诸位努力。但你们也不要抱全部的希望。我这种努力非常有限。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大张旗鼓,更不允许我通过正面途径。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背后有许多说不清楚的东西。如果这一步完成,下一步就是你们要做的事情了,赶快买些必要的礼物,不要太贵,也不要太廉,不要太少,也不要太多。必须或者应该恰倒好处,这些礼物从价值上而言,还构不成贿赂罪。你们买好礼物,看到你们的主管者从他自己的住地出来,这人一般都在黄昏出门,清晨回家。你们在他出来的路上,站在右边,不要站在左边。站在左边是不礼貌的。等那人的车驶过小区大门,前两个车轮刚好驶向街道,这里有一个转弯。那人会把车速降下来。在这一瞬间,你们就可以扑上去,把礼物塞进去,动作要快,不要给电子眼发现,你们的礼物上都写上自己的名字,这一点千万记住。这人有个习惯,车从他家出来,在上街道那一瞬间,他的车窗通常不关闭,他必须要上街道之后。具体原因不得而知。礼物塞进去以后,什么也不要说,自动退守一边。这时,你们最好立即消失,不要让任何事物看见。因为我们的城市在每天下午六点进行宵禁。宵禁时间很短,只有五分钟。但这段时间对你们而言,却又太漫长。

    你们完成这些之后,悄悄到司马大法官家里去,千万记住,悄悄地去。司马大法官家的电话会在一定的时间内响起来。司马大法官接完电话之后,你们请求拜见。到这一步,司马大法官会给你们每人签署一份文件。文件是黑字头的。这一点你们要记住。如果司马大法官拿出红字头的,你们千万拒绝。司马大法官拿出黑头文件给你们签署之后,你们给司马大法官磕三个头就可以了。这是对他最好的礼物。如果这一步完成,你们就顺着司马大法官秘书小姐给你们安排的走廊,一直往前走。走到没有路的时候,前面会给你们打开一扇门。门上没有任何标志。你们在那门打开的一瞬间,要毫不犹豫走进去。如果有半点迟疑,前功尽弃,一切又得重新开始。这种重新开始的过程又将极其漫长。具体漫长到什么时候,我也说不清楚。你们进入大门之后,会看见远远的灯火。顺着灯火指引的方向,你们就可以离开了。当然,如果你们不想离开,或者暂时不想离开,那就是,进入大门之后,看到灯火之前,尽量往左走,或者往右走。只不过这样的结局不太美妙。你们很可能会遇上其他难以逆料的麻烦。说不定是灾难。这样的事情最好不要发生。如果万一发生,我们城市的专管大队就有可能大乱一阵。我们的工作又会大忙一阵。当然,这些都是小事。关键是你们。你们面临的,可能就是不好想象或者难以想象的故事了。

    三位可明白?那三人都轻轻点头。其中一人用手捂了捂颈上的黑绸。黑绸上粘粘一大片。不好意思,敬爱的先生。这人说。这人说一句,喉结动一下,喉结动一下,颈部就颤一下,血液就在黑绸上暗涌一下。我暗示他不要说话。这人仍然有些激动,他看看同伴,再转过身躯,侧面向着我。敬爱的大法官先生,万分感谢,感谢先生给我们指明了去远方的道路。我们无以为报,我们就每天在远方给先生祝福吧。再一次感谢先生!这人看了看另外两人,站起身,我想我们现在就应该出发。我说,申请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你们努力吧。秘书小姐给他们每人一份。这三人走后,弗兰克瞪着如炬的猫眼,说,敬爱的主人,他们成功的希望很渺茫呢。我说试试吧。你有什么建议也可以说说。我没有什么建议,我只觉得主人的建议有些问题。这个角度太难了嘛。何以见得?我问。主人有所不知,弗兰克说,主人是站在人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的,我呢,是站在猫的角度上看问题的。而他们呢,站在什么角度?是幽灵呢,还是城市的被审判者呢?身份不同嘛。我说,这也很简单,我只是有些小小的担心。司马大法官那里一定能够通过,问题在市政府那边,每天提出这种申请的人不知有多少,而市政府的审批又总是有限。不是市政府的批准有限,恰好相反,弗兰克说,是那地方接收非常有限,他们对远道而来的人,已经越来越挑剔。我们城市去的还好些,毕竟我们是高素质的城市。我们城市出去的人相对而言,也比较体面。我知道这个,我说,凡是通过这种途径离开的人,都能很好地找到自己的归宿。都能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这就是我们城市的整体水平:城市对公民的自我建设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弗兰克说得对,我们城市的外出政策卡得很死。无论通过哪种途径离开,市政府在一般情况下都不允许:曾经被判处的法律当事人必须提出有效的申请才可以。问题的难度就在这里,当然,作为市政府,出发点应该是好的。

    这个周末,没有公审。兄弟城市的考察团一拨接一拨,在我们城市四处晃荡。我窝在家里,不是上上网,就是与弗兰克或者沃尔夫下盲棋,或者与秘书小姐闲话手谈,或者是解解费尔马定理。如山的卷宗,堆在床前。我在床上斜靠着身躯,兴味索然地翻动着近期的案卷。其中一卷,记录了对那个杀人当事人的审理过程。那人在很短时间内就连续剥夺了十几个人的生命权。按照城市法,本应处以绞刑或者火刑,或者磔刑,乱石刑,便溺刑。但司马大法官却认为,这个人不应该成为这样的法律当事人。司马大法官庄严宣布当事人的罪名不成立,予以当庭释放。当事人对这个判决,非常不服,坚决要求上诉,结果被国家大法院驳斥下来,维持原判。国家大法院说,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哪有这样的法律当事人!司马大法官的判决是正确无比的嘛!!我仔细研究案宗之后发现,这个当事人实际上是在上帝与世俗之间进行绝望的矛盾挣扎。这种挣扎的结果是常常分不清自我与他我,真我与假我。二者一错位,麻烦就接踵而至。这点,司马大法官从心理案例的判决出发,实际上是给当事人最沉重的打击,甚至可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这个当事人上诉失败之后,自信度大大降低,能见度与思维度几乎处于历史最低点,什么时候是最高点,估计已经没有可能了。这也是我们城市法最伟大的妙处之一。让当事人强烈受挫,这是我们城市法的基本出发点;让不是法律当事人的公民绝对害怕,这是我们城市法的精髓所在。让处于当事人和不是当事人之间的人群不知所措,这是我们城市法的法理表达。因此,只要你有幸成为我们城市的基本公民,你就永远在这几十万条的法律重重保护之下。

    我拿出市财务公司技术部经理的审理卷宗。这个当事人上诉失败之后,不知躲在哪里。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当事人无法离开城市。另外那个小偷当事人,这两天在报纸上发表了一首诗歌,诗歌中流露对我们城市的感激。小偷说,他能成为法律当事人,感觉自己非常荣幸。在我们城市,要成为法律当事人,总是那么不容易。成为法律当事人的理想,他已经有好几十年了,现在终于实现了。这个当事人在诗歌里大发感慨。字里行间完全是真情流露,看得出来,小偷当事人现在的心理流向:自怨自艾,不知出路所在。我找到那首诗歌,反复阅读之后,我才真正理解,当事人的心灵又是多么纯洁无瑕。小偷当事人说,他要潜心向善,争取做一个上善若水的公民,在未来的自我人生道路上更加努力,全面努力。但怎样努力,努力的程度如何,小偷当事人没有再进一步表达:是继续为成为小偷精英而努力,还是为努力上诉而努力,努力不再成为城市公民而努力。我作为读者,实在不得而知。

    司马大法官作为我们的大法官团代表,与市长一起,陪同兄弟城市考察团在我们这个庞大美丽的城市里四处转转看看玩玩聊聊摸摸舔舔吃吃喝喝之后,给我打电话说,希望我们能一起到海滨去钓钓鱼,散散步,侃侃天,聊聊人生,或者讨论讨论小妞,展望展望未来。司马大法官动情地说,冬天的大海啊,真他妈别有一番情趣啊。我相信这个说法。司马大法官作为导师级人物,我绝对信服。我们便到海滨。我们先去看了几个钓台。这些钓台是专门为我们这一类人准备的。从不对外开放。我们住的宾馆是九星级的。在我们市里,六星级,七星级宾馆常常无人问津。一般外来者,都住八星或者九星。只不过九星要获得特别准许。我们市里最高级别的是十三星,一般只有国家元首,或者银河系科学家下榻,不对外营业。市长也只偶尔光顾光顾。我自己活到今天,只去过两次。司马大法官却在里面有一个包间。这也是我们市对人才看重的直接表达。我自己如果要在这里获得一个包间,至少还得五十年。目前,我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我们先安顿好自己。司马大法官,吴大法官,我,就在一个钓台上展开了角逐。这个钓台在一个弧形的山坳里。大海在这里显得分外安详。下午的太阳挂在渺远的天空,淡淡的光线,仿佛朦胧的酸梅。大雾在中午之后就已经消失。坐在钓台,眺望远处,天高地迥,感从中来。碧绿的大海,伸向辽阔的远方。如果从这里一直往东,就可以走到地球的另一端,再继续,又可以回到这里。我们坐的位置正好是东经一百二十三度,北纬三十度。

    司马大法官钓鱼一如审案,当中端坐。我们各在左右。我们身后,各自站着自己的人马。弗兰克蹲在我身旁,沃尔夫半睁着眼,外勤秘书站在我身后。第一条鱼被拉出水面,掌声悄悄响了几下。司马大法官像个小孩子那样笑着。笑过之后,司马大法官示意。当只有我们三人在场时,我们对起了暗号,像间谍或者地下恋人接头,实际上,这是我们在讨论本期案卷。这些暗号是我们三人小组的特别用语。我们连续讨论了二十八个卷宗。这其中,又有三条鱼被拉出水面。最大的一条四公斤左右,最小的也有两公斤。我们收拾好渔具。鱼到了宾馆厨房。我们回到宾馆。大厅里有几个人早等在那里。当我们在他们面前出现时,那几个人笑容弥布,像蒸孰的燕窝。带头的是副市长。副市长先生受市长先生委托,专程前来慰问上周末的公审。上周末公审时,副市长大人代表市长大人出席了银河系公国联合国最有创意和最有理念城市的先进表彰大会。这种表彰大会按照地球时间计算,每四十年才一次,我们城市能够成为银河系公国联合国瞩目的焦点,当然是我们的法律建设。我们的法律条目在地球村里占据了绝对霸道的优势。国际上的其他城市也纷纷以我们的城市法为黑头蓝本。再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和城市理念增加删减。在目前的国际城市中,惟有我们的城市具有银河系公国的管理理念。副市长大人一行在我们坐定之后,副市长大人的助手端出一个篮子,篮子里有三枚银河系公国的勋章。勋章看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感觉质感与密度都非常大,捧在手里仿佛一首咏叹调。副市长大人笑眯眯地说,这是我这次参加大会的最精彩收获。你们三位,都是我们城市的外在窗口,是我们城市最美丽最迷人的缩影。从你们身上就能看见城市的精神风采。市长大人和我们一直讨论通过,认为我们市,只有你们三位法官大人才能享有如此殊荣。

    当这三枚宇宙勋章分别挂在我们的胸襟上时,我感觉自己的体重突然减轻了许多。司马大法官突然哭了起来,司马大法官说,我的伟大的先祖啊,为了这一刻的到来,我已经整整等待了八十八年三个月二十八天六小时四十七分二十九秒了呀!听到司马大法官感慨如此,感动如此,我顿感惭愧。在这三人当中,我最年轻,也是最没有资格获得这枚勋章的。吴大法官眼圈红红的,站在那里幽幽抽搐了十五秒,全身上下像绑满了手雷。他与司马大法官都有共同的心理。副市长大人看到司马大法官如此情状,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副市长大人今年已经一百三十多岁了,看起来就像六十出头,甚至六十不到。副市长大人比司马大法官稍大几岁。副市长大人说,尊敬的司马大法官大人,您的心情我们都相当理解啊。现在,我代表市长大人,代表全市人民,向您表达我们由衷的敬意!您为我们城市建设作出了超越宇宙的伟大贡献!感谢您为我们全市公民树立了绝对美好的榜样!副市长大人一行肃穆离开后,我们都躺在各自的房间里抹眼泪。抹完眼泪之后,再各自用膳。我们一般情况下都不在一起吃。这是城市法规定的。我斜躺在床上,弗兰克在我身旁读一本远古时代的骑士小说。我平常最大的爱好也是干这个。对远古时代的东西,我总是入迷万分。我是一个远古情结很浓的人。我所理解的古代与现在,在实质上可能有些根本的差异。骑士小说恰好填补了我的想象。弗兰克读的小说是残本。没有书名,只有零零星星的内容,像考古残片。但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我遐想。神秘,冒险,滑稽,智慧,反讽,冷幽默,每个情节都好像一张烤制得很好的馅饼。我平常的习惯是在入睡之前听小说。秘书小姐在我每晚入睡前都要来上一手。小说成为我夜晚的唯一想象。弗兰克读了一段文字。司马大法官派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过来,说请我过去。

    司马大法官像条三纹鱼靠在沙滩上一样斜躺在床上,他的对面有三个人。吴大法官斜坐在旁边。那三人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司马大法官示意我坐在他身边。那三人向我鞠了一躬。他们的颈项上都围着黑绸带。司马大法官说,我们市里三大审理巨头都聚集在这里了。三位先生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那三人相互看看。又看看我们。显得有些难为情。坐在中间的那人,终于鼓起勇气,说,大法官大人,今天我们三人来到这里,实实在在是走投无路。本来,大法官大人这里,我们是不能进来的。但是作为我们城市的公民,我们已经享受了我们城市的最高荣誉,我们就顺利进来了。我们到这里来,是受我们享受过我们城市最高荣誉的人的委托,他们一直推举我们三人作为他们的代表。我们仔细思考过之后,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因为我们已经充分享受到了大法官先生们的恩泽。我们斗胆代表我们城市那特殊的二百一十八万五千公民。他们现在分布在城市四周,却不能离开城市。我们代表他们,也包括我们自己,请大法官先生们,恩准我们离开这里,到我们自己应该去的地方。虽然那地方我们至今都不能确切知道在哪里。我们前不久去过类似于那里的地方。那里城门高锁,他们向我们要入城证。我们却从来没见过这个东西。那里的人给我们解释说,我们必须要从我们原来的城市把个人的一切资料调过去。当然,最关键的是个人证明文件。那边的人还说,还要必须从我们原来的城市签署准许令,否则,他们仍然无法接收。我们都知道,这个准许令市政府很难签发,甚至基本不签发。这就使我们非常为难,我们每天只好像影子一样,在城市的各个地方飘荡。我们一边饥寒交迫,一边又居无定所。这实在是一种痛苦。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又根本回不去。里面早就住满了陌生人。即使没有陌生人,家人见到我们,却像不认识一样,我们除了伤心,还有难过。说实在的,现在的我们,早已苦不堪言。我们今天之所以斗胆前来,就是再一次恳求大法官大人们,求大人们格外开恩,好让我们了结我们的心愿。大恩大德,不敢言报。

    那人说完,泪水在眼眶里旋转。其他两人也是。司马大法官听后,看着我们,我们却又看着司马大法官。司马大法官说,感谢三位先生对我们的信任。针对诸位这个问题,市政府曾经举行过一次大规模的讨论,具体时间已经忘却。好像是在五十年前,或者更远一些。那时我更年轻,只是当时,讨论归讨论,具体的法律条文还没有完全形成,特别是在这个方面。我知道先生说的数据是准确的。我们城市到现在为止,的确已有二百一十八万多人没有任何出路。我作为主审大法官,在此郑重向先生们承诺,我们会尽快敦促市政府作出最英明的决策的,先生们请尽管放心。几天之后就有消息。我知道先生们都很不容易,特别是在今年这个冬天,这个古怪的冬天。那三人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我不明白司马大法官所说。据我所知,市政府好像根本不关心这种事。司马大法官说,这是个实际问题,五十年来,根本就没有得到解决。这应该是我们工作的失误。作为法律工作者,我们应该承担责任。吴大法官说,司马大人,您刚才所说的,我们都不太明白。我们城市的法律好像是把这帮人排除在法律之外的,他们不受城市法保护。司马大法官笑了笑,的确是这样,现在当然不可能改变,将来也不可能。这个方面永远都是我们城市法的死角。但又并不是没有可能。虽然这批人已经有二百一十八万之多,但针对我们上亿的城市而言,的确微不足道。但这二百一十八万也不是个小数目,这些人还是在册的,是经过我们的手,送他们进入绞刑的。其他还有更多的,比如水刑,火刑,石刑,刀刑,电刑,虫刑,蒸刑,煮刑,炮烙刑,碎尸刑等等。加在一起,数目肯定更加可观。如果不给这批人出路,他们一旦吵闹起来,整个城市也不是好玩的。

    退回自己的房间,我实在也不愿意去思考。说实在的,这个问题我在三十年前就想过,只是没有提出来。不愿提出来,现在仍然不想提出来。如果提出来,实际上违背了城市法,不提出来,也是违背。只不过前者是显性的,后者是隐性的。隐性只是一种心理,无证据可言,显性则是行为,有证据呈现。在我们城市,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证据。我斜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才渐渐睡去。弗兰克在我左边,沃尔夫在我右边,而紧紧抱着我的身躯的,是秘书小姐。我们四人共卧一床。秘书小姐的腿搭在我身上,我们蜷在一起,宛如一只甲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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