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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蚂蚁》连载

发布时间:2012-11-29 作者: admin


 

    十一

    第二天,我们玩了一天。接受了宾馆里最优等的服务。晚上回到住处。我仍然有些兴奋。我把自己关起来写小说。三天之后还有一个大案要审。当事人的材料已经在我的办公桌上。我打算拒绝,或者推迟。我给司马大法官打商量电话。司马大法官泡黑泥澡去了。接电话的是他的特级秘书。司马大法官有九个秘书,一个秘书长。共十个人。分为四等。特级秘书除了身材,声音,外貌,思维以外,还必须懂得二十五种以上的语言,其中十七种必须达到精通的地步。这个要求相对比较高。一级秘书的要求低一些。只要懂得二十二种语言,精通十五种即可。二级就更低,只要懂得二十种语言,精通十三种就成。特级秘书说,三大法官先生啊,久仰,久仰,我们先生正要给大人打电话呢,日程都安排好了,特秘说,我们先生说,三天以后那个案件推迟到六天以后,也就是下周星期五晚上,先生这几天可以好好享受一下美丽人生呢。我放下电话。沃尔夫已在床上打开了手提电脑。我说今天不用电脑,手写过瘾一些。秘书小姐把我的手稿本打开,削好铅笔,茶放在我左手上方。我接着往下写。这次,我把这个年轻人放在另一个背景,我想改动年轻人的基本走向,说穿了我是想重写。我否定了以前的想法。我觉得这个年轻人应该发展得更好才是。因为我们城市最看重实力,也看重品质。更看重人性。但我不想把这个青年人放在我们城市这个背景下,却又找不到其他更加合适的地方。我不想把他放到银河系联合公国去。在银河系联合公国那里,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折腾才能到达,空间转移,时差调整,也会颠倒结构。根据我自己数十年的人生体验,我知道生命的成长是很不容易的,生命在实质上都是陷阱的集合,我们每走一步都是陷阱。甚至我们本身就是陷阱。

    很显然,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我推倒了以前的写法,我决心重新开始。表述如下:这是一座巨大的城市,一到冬天就大雾弥漫,使人的灵魂都朦胧野蛮。这些全是黑雾,宛如我们凝固的阴影。实际上,我对这个开头并不满意。这个开头指向不明,违背了我作为一个业余小说家的基本思维方式。大雾——黑雾——弥漫——阴影,这些都是冷色调的词语,给人挤压感,也给人阴森森的凄凉感,甚至还有一种破碎。这与我明亮的风格不相符合,特别是与我法律条文的思维不相符合。我知道小说开头的重要性,好的开头一下子就能奠定小说的艺术地位,包括思想基调,结构走向,以及其他许多隐性的东西。可我现在又实在想不出好的开头。如果以法律条文形式,就成为了如下:

    公元三千一百年的冬天。特征:寒冷。黑雾弥漫,能见度很低。

    东经一百二十三度,北纬三十度的交叉点,是一座城市。

    城市人口超过一亿。特征:高楼太多,其中摩天大楼尤其突出。人口密集,繁华拥挤。等等。

    黑雾。黑雾。黑雾,冬天凄凉的景色。宛如蜂蜜。果冻。女人。内衣。葡萄酒。血液。面包。阴茎。乳房。股票。电影。银行家。老鼠。猴子。流浪汉。玩笑。音乐。夜叉。流言。等等。

    男女老幼在城中穿梭。仅限于白天。老鼠,猫狗在城市穿梭,不限时间。

    各种车辆在城中爬行。仅限于白天。各种灵魂在城市穿行,仅限于黑夜。

  一个青年人出现。时间:夜晚九点左右。原因:加班。事件:下楼解决饥饿,回家。

  他从一座三百九十九层的高楼向下走去。城市完全在黑雾里。

  这个青年人的办公室在十七楼。

  电梯停开,他只好从楼梯下去。

  走到十三层,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两只硕大的猫站着。一只在过道上,一只在窗台上。

  这件事没有目击者,如果必须指出,只有楼梯,窗户,路灯,光线,窗外浓浓的大雾。

  事件经过:两只猫挡住了青年人的去路,却又一言不发,双方成对峙状,却没有发生攻击行为。青年人除了奇怪,还是奇怪。

  一分钟后,一方消失了,紧接着,另一方也消失了。

  青年人走向底楼……
 
  我如果就此写下去,怎么看都不像小说。虽然小说有多种多样的表达。但是无论哪种表达,首先要让自己接受。上述写法,连我自己都感到别扭,没有任何想象,完完全全的法律条文。小说应该给别人——读者广阔自由的想象空间,这种想象通过作者的指引。这才是小说想要的东西。我撕了好几次稿纸,又开始发呆。我看见了一群想象中的黑蝙蝠,在房间里乱飞。它们呲着细细的牙,毛茸茸的身躯在房间晃呀晃地,就像一群黑色的冤魂。其中有几只还停在我的稿纸上。啪嗒着黑玫瑰一样的翅膀。我听见了它们细细的尖叫,像饱满的葡萄。她们仿佛在谈论什么。我凝神静听,却又什么声息都没有。整个房间,只有我的身影,我的呼吸,我的空间,我的家具,我的床,我的桌子,我的法律卷宗,我的光线柔和的台灯,台灯下铺开的稿纸。我看见了另一个场景,再一次开始了我的小说:

  地中海的黑雾,越过红海,穿过印度洋,涌进太平洋,来到这里,正是冬天的黄昏。我在稿纸上写下了这句话。我抑制住自己,我知道我找到了小说的开头。我没有继续往下写。一个在十七楼办公的青年人,看了看窗外,只见黑蝙蝠一样的大雾,在城市的每个地方穿梭。我不知道我的黑雾为什么要从地中海开始,也许这与耶和华亚当约瑟有关,与阿波罗宙斯有关,与哥利亚人有关,与希伯莱人有关,与古亚古利亚人或者古埃及人甚至毛利人约克人卡卡卡尔人也有关,当然也就与红海有关了。青年人从办公室出来,整个大楼空无一人。电梯已经停开。青年人不得不从楼梯往下走。当他走到十三层时,他看见了两只硕大的黑猫,蹲在楼梯过道上,一只对他说话,一只对他微笑。说话的阴森忧郁,微笑的悲悯旷达。青年人站住,抑制住内心的恐慌。可在转瞬之间,两只猫都不见了。青年人赶紧下楼。走到大厅里,看见电梯却运转正常。青年人走向大厅保安办公室。他想问问保安。保安正在专心致志上网聊天。他刚想说话,保安转过身来,却是一只黑猫。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青年人顿时看见了黑色玫瑰的花瓣。青年人有些为难,说声对不起,走出了办公大楼。

  青年人走出大楼,顿感饥饿难耐,便向一家饭馆走去,青年人的命运,就在这个饭馆里发生了逆转。一系列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件接踵而至。青年人毫无办法,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客观面对,青年人被逼无奈,只好去找法律援救,法律不仅帮不了他,反而使他陷入了更加莫名其妙的法律沼泽。青年人精神憔悴,只求赶快接受法律的制裁,故事发展到这里时,法律根本就不审判他。青年人每天都在苦恼之中。当然,法律不是故意,法官们律师们陪审团们实在忙不过来。作为城市法律本身,它自身的严肃性与时效性,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这个青年人只好努力申请,一再申请,刻苦申请,希望法律能判他绞刑。根据法律条款,绞刑却根本就不属于他。无论青年人怎么努力也不够绞刑资格。青年人为此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当然,从另一个角度上,这个青年人无疑是一个无辜者。其主观动机不存在任何犯罪。这也正是法律的难处。法律重视证据,办案人员努力通过间接证据,才终于使这个青年受到牵连。青年人在受牵连审理过程中,态度上有过激之处,最后青年人才由无意主观变成了有意主观。青年人的麻烦才真正开始诞生。一方面,法律必须要解救无辜,这个青年无疑是无辜的;另一方面,法律必须要惩治犯罪,这个青年人的卷入又无疑是一种犯罪。法律的二元矛盾,经过一段时间的较量,集中体现在青年人身上。

  小说发展到这一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小说现在只开了个头,对这部小说,我曾经设计了好几种结局,现在看来,没有一种如意。说实话,我不知道小说的结局在哪里。也许没有结局,永远没有,犹如人类在历史长河中,仅仅是时间错位的一个断面。但有一点,这个故事必须发展。无论有意,无意,或者被动。我不知道,这个青年人究竟需要什么,正如我们城市中的每个人。我或许可以这样设计:这个青年人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跳出麻烦,可麻烦就像他身上的血液。无论怎样都不可能离他而去。或者是,这个青年人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寻找麻烦,可麻烦总是千方百计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到最后的最后,青年人在生死无辙的前提下,想通过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但自杀明显违背城市法。自杀必须要通过城市自杀法律委员会的审批。自杀人在自杀之前必须要提出申请。如果申请被驳回,自杀无效,即无效自杀。因为自杀直接违背城市法二十八万九千九百九十六条一款三款五款七款九款,处罚相当严重。如果换一种方式,自杀者自己出钱,雇人来完成——他杀。但这种方式更是违背城市法,他杀者不仅追究法律责任,还有民事责任,经济责任,社会影响责任,教育责任和未来责任。如果自杀者自己出资,他杀者接受自杀者的资金,又是受贿罪。这种帮助带有摧毁他人生命的性质(法律追究起来,相当严厉。城市法坚决杜绝这种不健康的社会心理社会行为)。不仅双方同时受到惩罚,还波及到亲属邻居。所以,即使万不得已,也不能走这条路。即使万能得已,也不能走这条路,总而言之,无论怎样,都只能选择城市法。

  青年人在这种绝望中,不知道该怎样获得帮助。他想自杀,却又不得不否定;他想他杀,找遍了所有能够找到的人,都没有成功。最后,青年人居然找到城市黑社会。但城市黑社会也在城市法控制之中。青年人想请城市以外的任何人帮忙,但城市法规定,凡是外来者,无论是有效证件,还是其他一切证件,都不能在我们城市进行与城市法相违背的任何活动。青年人真正开始走投无路了。青年人一心一意想离开这里,但市政府根本不可能批准,一旦成为法律当事人,就根本别想离开,无论以哪种方式。青年人最后想以意外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但意外仍然在城市法中。无论是无意制造,还是有意制造。或者根本不可能避免,比如战争,地震,海啸,火山,霍乱,瘟疫。等等。青年人在绝望中消极等待,可意外就是不发生。意外根本不可能发生。成为法律当事人之后,城市法会提供更加严密的保护,包括当事人的一切活动。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个年轻人放进这样一种格局中。但愿这年轻人是不存在的。这样写下去,我自己都有些担心。虽然我不明白,我究竟担心什么。

  主人,电话,弗兰克说。电话是司马大法官打来的。司马大法官嘻嘻哈哈说,如果这两天能够挤出时间来,就去接见一个人。一个青年人,司马大法官说。一个有潜力的青年人,是我们城市的绝对精英之一。只是目前有些小小的麻烦,我们应该帮帮。我说,司马大人,这几天我正忙不过来。司马不屑一顾,什么忙不过来?只要不是去小妞那里摸摸搞搞就能忙得过来。我说我正在写小说嘛。司马哈哈一笑说,说不定这个人正与你写的小说有某种巧合呢。放下电话,我知道司马大法官所说的这个青年人。我对弗兰克说,这几天我不想见任何人,所有的事物由你全权处理。我躲在自己的另一个房间。我已经放不下我小说中的人物了。我不知道这个人的基本命运会怎样。我从这个人物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自己当年也是这样一步步挺过来的。我来到这座城市时,一切都与现在不同。我每天都在忐忑不安中完成每一件事,做好每一件事。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地活着。没有亲人,也没有星期天,没有一切娱乐。只有做不完的工作,只有莫名其妙的惊恐,只有漫长冷漠的寒夜……五十五年就这样过去了。五十五年的日日夜夜,五十五年的汗水与泪水,五十五年的恐慌:整整五十五年。

  我看着眼前的手稿,我看着那些从自己心里流出来的文字。我很为这部小说的人物担心,我不知道他该怎样做,他应该走向哪里。在城市法细如蛛丝的条文中,他究竟应该到哪里去。我不想这样安排情节。我想让这个青年人明亮起来,像春天的阳光那样暖和起来,像夏天的庄稼那样健壮起来。可我就是做不到。我不是个冷漠的人,我只是无能为力。在这座城市里,任何人都无能为力。任何事物也无能为力。不管存在的,还是虚幻的;不管白天的,还是夜晚的。我不想给这个青年人安排绞刑或者其他任何刑罚。却又没有其他办法。这个青年人必须要选择一种。我能给他选择哪一种呢?如果是我自己,我又能选择哪一种呢?这还是一篇小说吗?情节发展到今天还是一部小说吗?我看着自己粘在墙上的阴影,我看着这个拥挤而又空荡的房间,装修豪华奢侈功能齐全的房间,我看着墙壁上的视屏,桌上的电脑,扶手椅,电子感应器,监视眼。等等。等等。我看着这些,这些属于我的东西。还有两只硕大健康敏锐智慧的黑猫。还有文件柜。隐形门。应急器。自卫扶手。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些属于我的东西。还有两个秘书,两个厨娘,两个大门值勤者,两个采购员,四千一百八十个线人,五千三百四十九个黑色志愿者,他们日日夜夜为我工作,为我奔波,为我鞠躬尽瘁。我看着所有的这一切,我不知道这是为何。这究竟是为何呢?我真的不知。

  我决定把这篇小说写得精彩,或者尽量精彩,或者起码精彩。我曾经读了许多古典小说,这些对我却没有什么帮助。这些小说,几乎都是人物、情节、环境三大要素的扭曲变调组合。我非常讨厌这样。小说在本质上是没有什么情节的,我们每天的生活有情节吗?情节必须要有冲突,我们每天都在冲突中吗?情节必须要有起伏,我们每天都在起伏吗?还有人物,我们身边的这些,存在的,不存在的,典型吗?生生死死的这些人,典型吗?在我们城市,每天都在拼命奔走的人,典型吗?按照我的理解,小说仅仅是一种表达,就像我们每天的存在,每天的生活,如此而已。当然,我也不否认,小说要有情节,要有人物,但我理解最多的,却是叙事。小说实际上是一种叙事,是个体的叙事,与群体无关。小说表达的完全是自己个人的东西,也就是我们每天,行走,行走,生存,生存,活着,活着,死亡,死亡。我从来也不认为小说有什么高尚的主义,高深的思想。小说就是小说,它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个体劳动者的自我劳动而已。比如我现在,只是为了自我的存在而写。我只是把事情写下来。当然,我也不否认,小说要有一些讲究。比如穿衣服,同样质地,同样款式,有些人穿起来挺好看,有些人穿起来太难看。至于其他,我就实在不得而知了。这可能与我不是小说家有关系。但我喜欢用小说叙事,这就够了。

  如上所述,我以前读的那些东西,对我实在没有什么帮助。我不明白古人是怎么想的,我总觉得古人的想法很古怪。就像我们今天想要生活在陆地的水母。我读的那些小说表达自我心理的很少,特别是自我复杂的心理。这可能与社会发展有关,也许那时的人都不太关注自我心理,因此他们写出来的玩意儿,就像部落酋长在作政治报告,或者便秘。我们都知道部落酋长的政治报告,不多不少都有些像注水猪肉。总之,我的理解是,小说不是政治报告,也不是便秘。小说不是生活百科大全,也不是男人女人的下半身。小说就是小说,就像我们的城市,就像我们的城市法。它的本身应该是它本身的样子。当然,我并不是说,小说不能成为政治报告,不能成为便秘,以及生活百科大全,男人女人的下半身。只是喜好不同,表达各异。在我的阅读记忆中,曾经有一个时代(大概好像是公元两千年左右),整个国家都很喜欢男人女人的下半身,特别是腰部以下,大腿以上的那一部分。我不明白那一部分魅力究竟何在,不就是一个排泄器官嘛。但那个时代的人就只喜欢这个,甚至国家政府。一时之间,整个国家都沉浸在对这一部分的玩弄与喜悦当中。那个时代的美女美男作家据说有很多,当然主要是下半身作家。可想而知那个时代的昌盛繁荣。但到现在,却没有一个下半身作家的东西流传下来。眼前这些东西还是我在银河系公国的资料库里找到的。那个资料库搜集了许多这样似是而非不三不四不五不六不七不八的东西。资料库搜集的这个东西上有个前言,前言残缺不全:

  时代的发展导致欲望的进化,欲望的贪婪导致时代的灭亡。那个时代是人类肉欲最盛的时代。人们每天忙碌的,都是自己的动物欲望。无论城市乡村。根据考证,城市的肉体欲望已经达到顶峰。虽然考古资料无法真正证实,但是,从目前数量庞大质量拙劣的作品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出,人的欲望到了这个阶段,既没有创造力,也没有发展力。人们每天都迫不及待,追逐沉浸在,极度变异的肉体狂欢之中。当一个时代只剩下了肉体欲望,那个时代的历史存在将会越来越短,因而,由这种欲望波及到社会载体,最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成为毫无顾忌的欲望,这样的结果是,政体一旦瓦解,很快就被外族或者外来文化所吞噬。

  前言写到这里就没有了下文。我不知道那个时代是哪个时代,我也不知道那个时代的外族文化是哪一种文化。人类历史发展的规律也许是不可逆的。虽然在一定时期内,仍然有反复。从资料记载上看,我知道了人类种族在一定历史时期内的基本欲望。

    十二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我的小说已经转到另一种模式上了。我渐渐发现,在我的小说中,每一种事物都有灵性,每一种事物都有语言。大至天空、海浪、无穷无尽的时间,小至灯光、墙壁、家具、过道、走廊、墙角里爬动的昆虫,空气中飞动的尘土。我爱它们,我喜欢听它们诉说,吵闹,打斗。我喜欢与它们呆在一起。无论是窗外幽幽的风,还是遥远里想象的树,街道里蛰伏的蚂蚁,泥土里蠕动的蚯蚓。我看见它们在黑夜来临前,聚集到我的稿纸里,默默与我对话。我喜欢看它们成群结队的热闹,也喜欢看它们形影相吊的孤寂。我看见了风正绕着看不见的树四处飞舞,那种无家可归的落寞样子实在让人心疼。我看见蚂蚁正悄悄地躲在窗台的夹缝里,他们借住那里的空间相互用身躯取暖,我还看见了墙壁里偷听的贝壳,海藻,珊瑚,它们用固定的姿势保持住它们家族与自我的清高。我看了这些,这些统统行走的生命群体。我看见了在这背景下无处可去的青年人。他独自在这座城市的黑暗里徘徊,我看见自己苍茫的泪水挂在平静的海洋。写到这里,我已抑制不住自己的忧伤。我看见走向远方的人群,他们从风雪交加的夜晚出发,挪动着法律赋予他们的伤口,迤逦在泥泞的道路上,盼望春天把他们快要冻僵的心唤醒。我看见了自己来到了冷冷幽幽的旷野,那里跪着的人群发不出半点声响。我看见我们头上的刀锋,在黑雾弥漫的冬天,锋利而又寒冷,温暖而又柔情。还有海水,墨绿的海水,蠕动着具体而又抽象的身躯,在这座城市的边缘,没完没了地咆哮。

    弗兰克说,主人,有个人想见见您,现在让他进来吗?我合上手稿本,为了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我换了一种姿势。沃尔夫在我身后垫了两个靠垫。秘书小姐停止了打字。从墙壁里走了出来。让厨娘准备点心水果,我对秘书示意。那人在哪里?大楼下面。弗兰克说。让他进来。沃尔夫自动退了出去。我打开了瓦格纳的歌剧。这段时间,我只听瓦格纳。我喜欢这个家伙。我觉得这个三千年前的家伙通过这种叙述方式展现了我现在的心态,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家伙。我始终认为,能用音乐来叙述的是天才。音乐能让人充满神性,我常常在音乐中完成玄想。每当我听音乐的时候,我总是随着音乐在走。能让我走得这样远的,只有瓦格钠。当然,我也喜欢贝多芬,巴赫,威尔第,圣桑,勃拉姆斯。我觉得他们的伟大是真正无形的。当沃尔夫领着青年人进来时,我正在听《漂泊的荷兰人》第二幕。我示意青年人坐下。平常我总是与我的两只黑猫欣赏。青年人恭敬地坐在那里,上身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头微微倾着。这是个长相端庄的青年人,穿着整洁,眼神疲倦。听完歌剧,我问青年人有何感想。青年人只说了一句,先生,感受这种音乐,就像感受一场战争。我悄悄高兴,这是个懂音乐的青年人。我们的话题就从瓦格纳开始。青年人战战兢兢的状态渐渐消失。谈完音乐,我问青年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敬爱的大法官先生,青年人说,挺直的身躯顿时萎了下去。我这次是来请求大法官先生垂怜的,我的处境已经非常艰难。我慈祥地看着年轻人。愿闻其详,我说。

    敬爱的大法官先生,青年人恐慌非常地看了看我,又赶紧低下头去。我是十年前来到这座城市工作的。我来这座城市以前,在北方的一座城市完成大学和研究生学业。到这座城市以后,我先在一家保险公司任职。三年之后,我有幸到了我们市里——由市政府直接管辖的——最大的财务公司。五年之后,我升为财务公司技术部经理,直到现在。具体说是直到六天以前。事情的转机是在六天前的一个夜晚。那天我下班较晚,我从办公大楼出来,感到饥饿非常,就到一家餐馆用餐。那家餐馆我平常也去。我走到餐馆大门口,发现里面围了许多人。我走过人群,进入大厅,看见大厅地板上躺着三个人,这三人实际上都已经死去。只是我们并不知情。我说我们,是因为当时还有一大群人。结果这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我自己却莫名其妙成为了城市法律当事人。当时的情形是,我当晚就与其他人一起,进入了警察局的某个地方。在那里,我详细说明了整个事情——我所目击——的经过。我以为事情到此,可以或者应该结束了,谁知却是刚刚开始,或者还没有开始。从那不明不白的地方放出来,已是第二天凌晨。此后就发生了一系列更加不明不白的事情。比如不明不白地被跟踪,住宅被侵占,银行信用卡全部被冻结。我自己开始居无定所,生活也没有了着落。我开始等待,盼望,我以为城市法是讲理的法律。但事实却完全相反。在这一系列过程中,最后,甚至,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到哪里去的境地。我去找了几个代理律师,市政府又给我指定了几个。可我的景况不仅一点没有得到改善,反而变得更加艰难。我莫名其妙成为法律当事人的材料居然已经转到了大法官那里。我曾向上级部门打了好几个报告,可每次批示下来的结果都不一样。根据城市法,我是不可能成为法律当事人的,但结果却超出我的意料。有人给我出主意说,向大法官求救。大法官是个善良非常的人。我只好向大法官大人求救。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既然成为了法律当事人,我只希望能够快一点,尽量快一点解决。如果能让我在短时间内解脱,最好不过。前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被判绞刑,我很是高兴,以为解脱的日子终于到来,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去远方了。大法官团,大律师团,还有陪审团,他们经过反反复复的讨论,认为我已经取得绞刑资格。我在心里悄悄高兴。可事到临头,却发生了变化。我走上了绞刑台,当钢丝绳套住我的脖子时,我以为我可以出发了,结果,就在绳子套住我那一瞬间,我又被不明所以地放了下来,理由是享受绞刑而不是享受绞死。绞刑与绞死是两个概念。再说,我享受这种待遇还为时过早。大法官团不同意,大律师团也不同意,陪审团也不同意。我还梦见市长大人亲临现场,也说不同意。

    当我从梦中醒来,开始难过。我不知道事情的真象,也不知道这种状况,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虚幻发生。我睁开眼睛,也不知道自己躺在哪里。四面一看,漆黑一片。大雾仍在弥漫,都是黑雾。我从床上坐起来,这是哪里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黑雾渐渐消散了,时间已到了黄昏,我走出那个陌生的房间,来到大街上,看见的全是陌生的大街,陌生的人群。经过了好几个街区,我的意识才渐渐回到我的大脑中。我这是在东区,我是在这座城市的东区。在大街上闲荡,无聊之极,幸好碰到一个不太熟悉的人,那人很有些同情地望了我一眼,把我拉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又不能说得太多。如果给警察或者便衣看见,这人也将成为间接的法律当事人。我不想给别人增添任何麻烦。可这人又非常热心,他冒着成为间接当事人的危险,转弯抹角地领着我走出那迷宫式的地方,我们一前一后地走,保持住相对的距离。最后我们来到一个无人的街道。那人向一座大楼作了暗示,就离开了。我在那人的暗示下,向那座大楼走去。在楼下,我碰上一个陌生人,陌生人热心地问我找谁,我说不找谁,只是一个不太熟悉的人让我来这里的,那人听我这样说,便放我进入。在进入大楼之前,我在监视识别器上留下了自己的指纹。那人见我留下指纹,观察了我好一会,然后很热心地说,先生向上走,向上走,再向上走。我得到这个暗示,便向上走,向上走,再向上走。走到四楼或者五楼,或者不知道几楼,我看见一只巨大的猫站在那里,那猫见我走近,就自我介绍说,我是沃尔夫,请跟我来,我便到了先生您这里。

    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我自己都有些糊涂。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小说,这个年轻人完全是我小说中的人物。而且几乎是全景式按照我的小说模式往前发展的人物。我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我看着这个青年人。憔悴的脸上仿佛挂着泪痕。我不得不承认,这个青年人的确是个人才。思维清晰,逻辑严密,更主要的一点,真诚,善良,整个叙述过程细致,完整。只是迫不得已隐瞒了一半情节。我理解这种故意。每个人都是别人的禁忌,都是别人的沟壑。无论昨天今天还是明天,这种禁忌永远永远存在。不用说,他前次见的那个大律师就是我。只不过地点不同。前次是在东区二百八十九号。这次是在西区二百八十九号。可这青年人并没有认出我来。才短短几天,这个青年人的精神变化就更加明显了。从另一个角度上说,我们城市法的威力实在太大了。青年人叙述完毕,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司马大法官的话是正确的,我们的城市需要这样的精英。我们的城市法也许要为我们这样的精英作些修正。我说,先生,你的难处我已经不多不少知道一些。我可以成为先生的大律师代理人,但是,先生目前必须要注意,一要耐心,二要秘密,三要坚韧,四要正气,五要宽心,六要希望。根据我们的城市法,先生在这十天里,还是公民,可以为自己适当活动活动,也是绝对自由的,应该好好利用目前这种自由。青年人尊敬地看着我。振作起来,相信自己,相信城市法,我说,我们都是公民,我们有理由为自己的将来努力。青年人感激地看着我。谢谢先生!谢谢!青年人说。不用客气,我说,来吧,先生,我们随便用些,千万不要客气。厨娘端着咖啡点心水果甜酱,满脸笑容,毕恭毕敬站在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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