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蚂蚁》连载

发布时间：2012-11-29 作者： admin

  
    （二）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醒来时，已经十一点。好在是周末。他决定出去走走。顺便再到办公室。还有五份非签不可的文件。三个合同。合同副本还在他的公文包里。五封信必须要回。四封电子邮件必须要发。他看了看自己的记事本，感觉大脑有些零乱。本来有些事是给助手们做的。但作为一个核心部门的经理，他总是事必躬亲。这种事必躬亲就导致了今天的局面。本来，按照他现在的级别，每天签署文件就可以了。但他又不想成为签署文件的机器。他决定出去吃早点。他在窗前站定，朦胧的大雾，有些幽幽的苍茫。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那些惨淡的光线宛如一根根米色的绸带，漂浮在空中，光线里，不时飞动着黑色的鸟群。他凝视街道，街道一片朦胧，行人车辆都像在梦游。他在街道一侧的咖啡馆里坐定，要了一份咖啡。喝咖啡的习惯是在大学养成的。这以前他是喝茶的。他的家乡盛产茶叶。那些茶叶被制成各种形状，套进各种包装，运往遥远的异地。他家有一片茶山，每到采茶季节，都是他们的节日。他的童年、少年，完全是在茶山度过的。他偶尔还能回忆起来：童年，少年，甚至青年。现在，这些，都一去不复返了。

    喝完咖啡，他在店里坐了一会，这是家他熟悉的店。这家店总是给他优惠，常常送他一些小吃，不再额外收费。每次进店，他都心怀感激，一种淡淡的亲切慢慢上升，像转暖的天气。大街上的雾已经消失了，街道上的人群也多了起来。车辆仍然小心翼翼。他站在街道一旁眺望，高楼分割了天空，仅仅剩下一丝缝隙，供人瞻仰。城市，仿佛一颗钻石，在浓雾中闪烁，带着悄然的神秘。满街乱窜的猫，使城市处在一种阴森玄秘之中。行走的人群，仿佛都是一群群猫的变种。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他碰到了一个人。那人他似曾相识，又好像一无所知。那人对他友善地点头，微笑，然后伸出手来。它们紧紧握在一起，还用力抖了抖。那人说，好久不见。他也说好久不见。说完，又相视一笑，不自觉地又一起往前。走到一座大楼前，他们停了下来。那人说，要不要上去看看。这是一座豪华的楼，通过阳光的折射，遍身辉煌，充满了能够想象和不能想象的华丽。他不自觉地跟着那人上了楼。转了无数个楼梯，他不知到了第几层。在一个走廊悠远的拐角处，那人停了下来，他也停了下来。那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先生，您能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吗？他点点头，那人感激地笑了笑，就在走廊里慢慢消失了。

    他站在走廊，饶有兴趣地观察起来。走廊幽远，阴暗。模模糊糊的灯光，有种不尽人意的阴森。走廊伸进黑暗里，目力所及，一片茫然。他站在这里，突然感觉有些无聊。实际上，他并不真正认识这个人。或许这人也不真正认识他。只是比较熟悉而已。或许，甚至熟悉也谈不上。只是面熟而已，或许连面熟也说不上。仅仅见过而已（我们每天都在陌生的面孔中）。他静静站着，看着。那人似乎还没有要出现的意思。在他前面不远处，有一排椅子，他数了数，正好七张。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更加仔细地观察起来。墙面上有些莫名其妙的斑点，他想弄明白这些斑点是怎样弄上去的。看样子不像是人为。墙壁上有几个抽象的印痕，像猫爪，又像是人的脚印。仔细一看又什么都不是。他有些茫然。我如果生活在这里，每天在这里进进出出，或许是另外一番样子吧。他看见自己在阴暗的灯光下打在墙上的阴影，阴影在粗糙的墙上，像一群群爬动的蚂蚁。他看了一会自己的阴影，又对这座建筑物研究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一座什么样的建筑，到目前为止，他只看见了这条走廊：仿佛弯曲的时光。稍远一点就一片茫然。更要命的是，这种幽深透着凄凉，只要在这里平心静气站上三分钟，就能看见寒气从不明不白的地方一股一股走出来。

    他向墙的一端走去，那里有一团宛如意象派笔下的阴影。他在阴影下站定，仔细研究那团阴影的线条轮廓。构成阴影的线条显得非常遒劲，仿佛是人故意画上去的。画上去的人至少懂得线条的走向，或者说，对线条很有研究。线条转弯处特别有韵味。很像东方书法中的转折，在随意率性中透出信息：他断定这是一个学习过绘画的人，至少懂得绘画。还懂得美学走向。线条凭着一股看似天然的韵味在滑动。他研究了一会儿，或许，这是一团天然的痕迹也未可知。从阴影的深浅度，线条的走向度，痕迹的丰润度，速度的显隐度来看，又很像是雨水描绘出来的。但遗憾的是，这是内墙。走廊的两边都是墙壁，而且密封。一般情况下雨水是无法渗透进来的。他在这幅作品面前，反反复复，仔细研究，从线条的走向到线条的整合，从图案的构建到整体的搭配，从局部的走势到全局的照应。看完这幅作品，他感觉自己实在有些无聊，很想一走了之。但又觉得这样走掉，很不礼貌，下次见面有些难为情。他决定继续等下去。那个人还没有出现。他有些失笑，想着自己的业余爱好是写文艺评论，专业却是经济学。今天居然开始研究线条了。这段时间，他正在撰写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乔多的一幅作品分析，已经快要完工了。那人还没有出来。

    一会儿之后，出来了一只巨大的猫，说是巨大，有两个方面：体形与气势，主要是后者。那是一只全身发黑的猫。猫眼闪动的，也是黑光，甚至叫声。那猫径直向他走来，是那种大摇大摆的走，四肢匀称地走，肩胛骨一耸一耸地走，平衡点恰到好处地走。他就这样看着，抑制住自己的呼吸。那猫走过来，在他旁边站定，黑缎面一般的眼光把他罩住。他像站在一只密封的罐头里。内心像一架失事的飞机。那黑猫在他面前站定之后，先是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双目炯炯地定在他脸上。先生，请跟我来，黑猫说。他没有看见黑猫的嘴唇颤动，却明显感到了这种邀请，威严，不容拒绝，近似于绑架。他不由自主地跟在黑猫身后。黑猫摆着尾巴，扭着四肢，胯部节奏感很好，像一首抒情交响乐的中音部。特别是肩胛骨的那一部分，很像小提琴演奏的行板。我好像是跟在一个女人身后。一个神秘的女人。他在微微的诧异和淡淡的惊慌中，看见一个女人的侧面甚至背影。可惜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

    黑猫停下，回过头来，看了他一下，眼神怜悯而又严肃，仿佛一下看到了他的内心。他有些恐慌，似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正好被人当场抓住。黑猫又继续向前。他收住自己的心神，也许，我这种想法有些小小的卑鄙。这就对了，黑猫自言自语。他又紧张起来。走廊仿佛无穷无尽，他像进入了时光隧道的中部。走廊两边是些阴森森的暗影，屈膝地挺在那里，多么像他那些无聊的下属。如果我下次再见到那些，我一定要他们请长假，很长的那种。还有那个助理，简直就是一只乌骨鸡，整天把自己搞得油油的，就像一块打过蜡的地板。浑身上下冒着韭菜味。我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他看着墙上莫名其妙的斑点，想着心事机械向前。先生，黑猫回头，停下。我们到了。黑猫耸起自己的双肩，眼光渐渐柔和起来。请，这边，黑猫纵身跳进了一扇半开的大门。他从半开的大门走进去，看见房间里坐着许多人，正在相互争吵，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他紧跟在黑猫身后。刚才带他上楼的那人，正坐在一个角落里，凝视着他。那人向他招手，他挤过人群，向角落走去。一会儿就轮到我们啦，那人说。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有篮球场那么大。屋子的一边有个高台，台上坐了两排人。那些人面对面坐着，浑身绷紧，双眼冰凉。他们不露声色地相互注视，相互争吵，相互詈骂，相互撕打，其中一人打破了另一人的脑袋。那个被打破脑袋的人立马就被抬走了，具体抬到哪里，谁也不知道。那个空位，立即又被填满。先生，请这边。黑猫的声音，高而且尖，邀请中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他感到自己全身发软，黑猫的邀请就像刀锋抵在胸口。黑猫说，一会儿就轮到我们啦。领他上楼的那人紧紧扶住他。没关系的，那人说，刚开始我们谁也不习惯，慢慢就好了。我们这是在哪里？律师事务所呀，那人有些惊讶。我们都是些需要帮助的人。这是我们的法律援助中心，那人说。可是，他说，我没有什么需要援助的呀。怎么没有？那人说，在我们城市谁都需要，谁能逃脱法律援助中心的帮助呢？先生昨晚没有看电视？他摇头。先生昨晚不是进了警察局了吗？那人看着他的眼睛说。他有些惊慌，却努力控制住。我是进了警察局，他说，但我并没有犯什么事。那人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凡是进了警察局的，都必须自觉不自觉地到法律援助中心报到，这是我们城市法律的基本法之一。他知道这点，前提是，去法律援助中心，必须是有犯罪动机与犯罪嫌疑的人。他说。作为他自己，根本不在此列。

    只要一进警察局，什么事情也脱不了干系，那人看着他的眼睛，无论守法与否。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二十年了，也从来没犯什么事，但却进过警察局，那人说。只要一进那地方，一切都是负面评价，那人仍然看着他。一旦负面评价，就意味着一切都会朝着不良方面发展。先生是怎么进警察局的？那人突然问。他告诉了对方。那人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昨晚电视上反复在报道这件事。那人明显感到遗憾。直接对先生说吧，我是个律师，还是专管民事诉讼的律师，却因为下属一件小事，被警察局调查了一次，根据城市法一万二千三百八十七条规定，我这一辈子都只好与黑暗为伍了，那人黯然。我知道我们城市的法律，他说，其中民法条款就有八万四千九百九十九条，罪名有四万七千八百九十个，还不包括民法通则中的四千个附加罪。刑事犯罪罪名有三万九千四百三十九个。其他的，还有商法、经济法、交通法、水利法、公共设施法、伦理法、心理法等等，总共十五万七千九百九十九个罪名。也就是说，无论你躲在哪里，无论你以怎样的方式存在，都在这十五万多个潜在罪名当中。当然，这只是一种潜在，属于隐性范畴。但是根据城市法，即使是潜在的，也有可能成为显性。这种显性以犯罪动机为基本参照点。换句话说，无论我们以哪种方式出现，都可能在城市法的参照点中。先生所言极是，那人笑笑。

    房间里的吵闹声渐渐增大，台上一个手持话筒的人站了起来，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光临我们的法律援助中心，我们的口号是：不放走一个！也决不放弃一个！更不姑且一个！我们都是有罪的！我们都是罪孽深重的一群！我们永远都是黑暗的弃婴！自从有了法律援助中心，我们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家！这里不仅是我们的家，而且还是我们永远的希望之光！那人说完，突然不见了。屋子里的人又开始吵了起来。他站在那人身旁，那人不知何时已紧紧拽住他的手。黑猫不知何时已窜到了台上，一把抓起麦克风，喵喵地怒吼了几声，台下顿时肃静。我们今天能够聚集在这里，黑猫说，完全是我们的缘分，就像我黑猫，今天能与大家在一起，也是我的缘分。从今往后，我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大家的事也是我的事。大伙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尽管提出来，我们会不遗余力地去做的，我说我们，是指我与同伴。黑猫说，我们的城市需要拯救，我们的法律需要完善，我们的自由需要保证，我们的生命需要保障。有几个人躲在角落里渐渐哭了起来，哭声是从女人群里迸发出来的。随着哭声，几个女人站了起来，她们满怀仇恨地相互撕扯着对方，然后紧紧纠结在一起，宛如几根细小的绳子拧成的粗绳。相互踢打的声音也迸发出来，钝钝的响声，就像棍棒敲在棉絮上。

    突然之间，几个女人停止了哭泣。几个警察，全副武装，几根警棍，冒着耀眼的火花。这是几个很帅的警察，时装模特儿出身，最后不知怎么，都在不得已中当上了警察。警察们站成一个弧圈，手里的警棍上下翻飞，几个女人咬紧牙关。房间里的争吵停了下来，黑猫在台上继续阐述市民的义务与法律的责任。他看见几个老头向他招手，走了过去，几个老头一下把他拽住，称他为法官大人。法官大人，请救救我们，看在上帝或者佛主面上，救救我们吧。一个老头说。他看着那老头。法官大人，那老头哽咽着说，行行好，请大人行行好，善有善报的。那个老头有些把持不住，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其余几个，也跪在地上。他有些尴尬。那老头说，法官大人，我们知道大人代表仁慈和公正，代表善良与公平。我们已经在这里整整等待了三十年了。老头子说，我三十岁的时候就等在这里，现在都已经六十岁了。老人家，请起来，请起，慢慢说，他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头子说，这事说起来，也很简单，只是相当离谱。我们几个都是兄弟，老头子给他指了指另外几个。他看了看这几个老头。我们年轻的时候，老头子说，都很向往城市，我们从乡来到城里，凭自己的双手赢得了命运的爱抚。我们都实现了自己的基本愿望。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家庭或者事业。我们五兄弟中，只有他最小。说话的老头子指着另一个。他看着他们。

    事件的起因是因为无聊。老头子笑了笑说，有一天，我们聚在家里，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玩法，就出去走走。我们来到一个地方，那地方不是城市，也不是乡村，具体说应该是城市与乡村之间。我们来到这个四面都是围墙的地方，好奇心一下子被激发起来。我们几个开始打赌，赌围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我们下好赌注，根据城市法，下赌注必须要到警察局备案，还要到法院提出申请。我们心想，反正都出来了，回去再去备案也不迟。我们来到大门口，碰上两个门卫。我们请求进去，门卫拒绝，理由是没有获得准许。我们再次请求，仍然遭到拒绝。我们决定给门卫行贿，结果还是遭到拒绝。过了一会儿，我们再去，因为我们想看个究竟，结果仍然被拒绝。我们不死心，也不相信，我们进不去。过了几天，我们又去。这次总算比较幸运，门卫换岗了。我们请求进入大门。

    新来的门卫说，进入大门可以，但必须要获得准许。门卫说，他们没有这种权力。要获得准许必须要得到批准。门卫说，他们根本没有权力这样做，因为他们没有获得准许。我们努力请求。门卫说，要获得准许有两条途径。一是通过他们获得，但他们必须要有获得准许的权力，但是他们没有权力，所以这条路暂时走不通，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们能够获得准许，但这需要时间；一是通过我们获得准许，可我们根本就没有进入的权力。要具备这个权力，我们必须要获得准许才行。但这条路目前根本不可能走通。但门卫又说，并不是毫无办法，还有一种途径，就是可以通过双方协商，但前提是，我们双方都是陌生人，相互不了解，协商的可能性太小，要获得准许，可能性就更小。但也不是没有可能，门卫说，为了获得这种可能，我们经过了协商。

    但前提是，我们必须获得市政府、警察局、法院的同意。但这里面仍然有问题，前提是，警察局只接受案件，法院只审理案件，很显然，我们的要求得不到批准，市政府也不可能同意。市政府在一般前提下，是不管这类小事情的，也就是说，我们获得希望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并不等于没有可能，这种可能就是获得准许。但仍然有前提，必须让门卫获得准许。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对新来的门卫进行了语言贿赂。根据城市基本法，语言贿赂不予立案，但是可以作为立案参考。我们只好再一次找到门卫，可是门卫不愿意承担责任。我们不甘心，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有一个结果。我们一次又一次找门卫，并且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具体是多长时间，我们也不知道。当时我们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进入大门，我们必须要去看看里面。终于，我们的愿望变成了可喜的现实，门卫获得了准许。我们获得了门卫的准许。我们终于进入了大门。

    进入大门之后，我们有些失望，因为围墙内空荡荡的，几乎什么也没有，除了几栋房子。那几栋房子我们没有进去，因为没有获得准许。我们在里面瞎荡了一圈，然后向大门走去。可是门卫却不让我们出去，说我们只获得进入的准许，没有获得出去的准许。我们说，那我们不从大门出去，我们从围墙出去。可门卫说，这更不可能，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接到我们可以从围墙出去的准许。再说，从围墙出去根本是不现实的，虽然围墙的高度只是一个客观事实。门卫不允许我们这样做，门卫没有获得许可的权力，我们也没有获得。我们问门卫，我们怎么办？门卫说，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是门卫，不负责我们的去处，更不负责我们的走向。我们说，我们可以见你们的上司吗？门卫说，绝对没有可能，上司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见的。在没有获得准许之前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说，那我们能到哪里去呢？门卫说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不考虑这个问题，他们只是门卫。我们只好在高墙内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天色暗下来时，我们想到那几栋房子中的任何一栋去。可是刚走到大楼前，我们就被禁止。理由是没有获得准许。看大楼的门卫说，他们没有获得准许：可以允许我们上楼。我们诉说我们目前的情况，看大楼的门卫只是表示同情，却爱莫能助。因为他们只负责大楼，没有获得我们上楼的准许。

    老头子的叙述相当有吸引力。后来呢？他问。后来，老头子接着说，我们只好在围墙内走来走去，走到下半夜，下起雨来，我们迫不得已到一栋大楼里避雨，结果被警察抓获。警察说，我们接到报告，你们没有获得在围墙内走来走去的准许，我们现在获得逮捕你们的准许。警察说着就亮出了逮捕证。在警察局，警察再一次出示了抓获我们的许可。警察给我们看了这些文件，文件上签满了大大小小的字，盖满了大大小小的图章，为了表示公正或者公平，警察向我们出示了我们应该沉默，也应该申诉的文件。警察向我们出示了这些东西之后，就把我们送往了一个地方，那地方与这里差不多，我们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具体是什么罪名，我们不得而知，再到后来，我们就到了这里。我们在这里已经三十年了，老头子和善地笑着说。没有起诉或者被起诉？他问。这也正是我们几个老头子目前极想知道的，法官大人。我们很想知道我们的案件几时才处理。如果再不处理，我们可能都没有机会啦。也许快了吧，他说。我是法官吗？他问自己，他感觉到这里来实在是，怎么说呢？

    角落里两个人突然打了起来，然后是一场大规模的混战，渐渐地，整个房间里的人群都开始骚动。他退到一旁。我是法官吗？他端详着想象中的自己。我如果真的是法官，又会怎样呢？说不定这个世界更加混乱。他躲开了那几个老头子。领他上楼的人向他走来，那人紧紧拽住他。我们到另一个房间去，那人说道。在另一个房间里，他看见了一群人围在一起。像在召开什么会议，又像是在讨论什么。那群人看见他们进来，突然停止了说话，眼光直直地在他们身上搜攫。先生们，那人说，今天我给诸位带来一位重要客人，也是我们俱乐部的一位重要人士。他有些不明所以，只好笑了笑，点了点头。那群人仍然直直地看着他，仍然一言不发。请过来坐吧，座位中的一个人终于发出了邀请。他有些茫然地走了过去。他数了数人头，连他自己在内，正好十三人。领他上楼的那人又消失了。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老头子，戴着一顶很高的帽子。帽子在阴阴的灯光下反射着阴沉沉的光波。我是城市建设委员会的，那人自我介绍道。请问先生在何处高就，为何到此。他一一作答。很遗憾，先生，那人说，你不应该到这里来的。他有些不解。我们这里，老头子说，凡是进入我们这里的，都是些难以用文字来表述的人。他仍然不明所以。不瞒先生说，凡是进入了这个地方，就休想出去了，即使能够，也总是阴影相随，无论你走到哪里，阴影总是存在的。他沉默地听着。根据我们城市特有的法律，凡是城市居民，都不多不少在这种阴影当中。

    请诸位肃穆，角落里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来。我们今天真是荣幸，我们俱乐部又多了一位成员。那声音阴阴地，像在地窖里埋得太久，渗出一股说不出的混合气味，这气味直往鼻孔里钻，让人仿佛钻进了一条细长幽深的巷子，那巷子永远没有尽头。我们今天正好十三人，那人说，十三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数字。很久很久以前，十三就在我们的生活，书本，甚至思想精神之中了。今天，在这个重要而特殊的时刻，我提议，为我们的十三干一杯，同时，也为诸位的健康和未来干一杯。那人说完，端起桌上的葡萄酒，站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他看见酒杯里的倒影，殷红的倒影，仿佛多年前的亡灵，他的手不自觉颤抖了一下。诸位，那人坐下之后，说道，我们现在很有必要讨论一下我们现今的章程。根据城市法，我们这个集会是非法的。但从另一个角度上，我们又是合法的。因为我们在这里，主要是为了获取我们的合法权益。在我们之中，有法官，有律师，有实业家，有作家，有艺术家。我们在一起的目的是为了组建我们自己的律师团。只有组建我们的团队，我们才能从真正意义上捍卫我们这个城市的法律尊严，才能从真正意义上获得我们的基本权力。他问身边的人，这人是谁。那人告诉他，这是大法官。是大法官团的大法官之一。已经审理了许多有名的案子，比如城市的连环爆炸案、投毒案、杀鸡案、鼠疫案、猩红热案、泼污水案、告密案、恋爱伤害案、老夫少妻案、老妇少夫案等等，等等。

    那人说的案件他都知道。但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大法官一直是他心里的阴影和太阳，他曾经一度想见大法官，就是没有机会。大法官说完，又举起酒杯，诸位，为我们这个伟大城市的明天，干杯。他举起酒杯，向大法官表达自己的敬意。大法官却要他坐到他身边去。他走过去，大法官很亲切地与他握握手，拍拍他的肩，脸上的笑容阴险而又真诚。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是该微笑还是该点头。他看见四周的人全都注视着他们。大法官示意他坐下，手仍然搭在他的肩上。大法官说，诸位，我现在给大家介绍一下，我身边的这位，是我们市财务公司技术部的经理——许行——许先生。四周的眼光完全聚焦在他身上。大法官说，我们市的所有经济状况，都在这位先生手里拽着，可以这样说，这位先生是我们市经济方面的权威。随着大法官的介绍，大家先是掌声，然后是碰杯，然后是问好，最后是祝贺。随后，大法官拿出一张表格，递到他手上。他仔细看了看，这是一张全市法官与律师协会的联盟。大法官说，希望他能够参加。为全市人民做出表率。大法官说，经理先生，敬请放心，这个联盟是绝对保密的。我们有自己的专门保密体系。这种保密体系哪怕是外星人，也很难破解的。他理解地笑了笑。大法官说，先生先看看，想想，如果觉得没什么问题，在最后签上自己的大名就可以了。他仔细研究每个栏目，带着金融与哲学的审慎。他研究这个表格中的每个细节，从内容与出发点而言，是值得称道的。充满了人道与人性不可忽略的美感走向。他研究完毕，又思考了几秒，最后终于提起笔来，审慎而又流畅地签下了自己的姓名。

    大法官在旁边注视着他，满是皱纹的嘴角终于舒展开来。大法官见他签名完毕，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沉着冷静地举起酒杯，向在座的每一位祝福。大法官说，今天，现在，真是一个幸福的时刻，我们的十三人组织正式宣告完成。我们的十三人协会也正式宣告成立。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在一起商议了。在此，大法官说，我向诸位表达我的敬意，大法官说完，向在座每人发了一枚白色药片。大法官说，这是他托朋友从南美洲某个古老的部落搞过来的，它具有人类的一切美感，也具有人类最真诚的良知，还具有人类的一切灵感。我们服下它，我们就会看见我们的城市和我们自己的未来。大法官说完，把药片放进了葡萄酒里，药片消失很快，五秒之后荡然无存。大家模仿大法官的样子，把药片放进自己的酒杯，摇了摇。

    他有些疑虑，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服从，大法官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用眼神示意他服下，并用唇语说，这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不信，请先试试。他看见大法官的表情，只好把药片拿在手里，小心翼翼看了两秒，放进了酒杯。药片在殷红的液体里迅速瓦解。他端起酒杯，闻到了一股异香，这种香味有些像檀香，又有些像藏香，但更多的却像麝香。大法官看着他的举动，眼里露出看不见的赞许。大法官扫视了一下其他人，把酒杯高高举起，虔诚地祷告了一会儿，然后说，诸位，请喝下这杯象征我们齐心协力的酒，这也是一杯城市象征的酒，也是我们明天团结一心的酒。大法官说完，一饮而尽。他看着自己的酒杯，也举起来。当他喝下这杯酒之后，他感觉自己体重减轻了许多，一种不容分说的力量控制住他，使他自己像个君王那样高大起来。他醒过来之后，大法官说，诸位，今天我们的会议就到此吧。大法官说完，转身向一个小门走去。

    那个小门口，早有一个小妞，等候在那里。大法官从小门钻入，消失在门背后。剩下的人也纷纷站起来。他身旁一人说，先生，请随我来。那人看着他，先生请不要见怪，那人说，大法官离开之前已有交代，今天我们都是陪审团的基本成员，我们都知道先生昨晚在警察局的隔离室呆了好几个小时。他有些惊慌。那人说，警察局隔离室的情况是向全市人民开放的，先生的一举一动全在市民的眼里呢。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快要烤好的鹌鹑。那人接着说，警察局这样做并不是侵犯先生的隐私权，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现在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昨晚，我就在隔壁与警察们讨论先生的问题。他沉默。我们知道先生与那个案件毫无关系。但是，我仍然只能表示遗憾，先生在那样的时刻，是不应该去那样的地方的。因为先生不是一般的市民。先生的业绩市政府、法院、警察局都有备案。现在，市政府最头疼的，就是像先生这样的人，无缘无故卷进，莫名其妙的案件。市长已经下达命令，凡是这类案件，都必须严肃认真处理。所以，先生今天能够到达这里，就不是偶然的了。他控制住自己，他感觉自己好像陷在什么里面了。不过，那人说，先生也不要过于看重这件事，还有我们嘛，还有大法官嘛。大法官相信先生昨晚的事件是无辜的。我们也相信。不然的话，先生是不会坐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人看了他一眼，我们走吧，审理马上就要开始了。那人带着他，从一个看不出是门的地方走了进去。在走进去之前，那人用手指在墙上画了三个比较复杂的几何图形。这是密码，那人解释。

    他随那人进了一个过道，过道狭窄，仅仅容纳一个人通过。我们平常押送法律当事人就是通过这种过道，那人又解释。他看过道两旁的墙壁，墙壁上有许多壁画。几乎都与中世纪的宗教传说有关。特别是与摩西出埃及，摩西十戒，撒姆耳记等等有关。那人在前面平静超常地走。随着阴暗的灯光，他看见了提香的圣母像，还有耶稣受难记等一系列画面。甚至还有中国的阴间传说。画面阴森，但更多的是空洞。他看着那人的背影，感觉自己正走在死亡的路上。经过一个幽长的过道之后，他们来到了过道尽头，那人在自己头上画了几个十字，又在墙壁上画了四个几何图形。他只看见那人的手指在墙上快速的移动，墙壁上的门打开了。那人说，他们已经开始了。他随着那人进入一个大厅。大厅呈阶梯状，最高处坐着一排穿红黑衣衫的人。那人向他解释，那些是一级法官，在一级法官的后面，还坐了一排，也是穿红黑衣衫。那人说，后面那一排是二级法官。我们现在只能坐第三排，那人说，不过，我们必须要穿上法官服。那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套法官服。衣服面料闪烁出黑色的光芒，黑得人心里发亮。他们穿上法官服，坐在后面第三排的空位置上，位置仿佛专等他们两人。

    他们刚坐定，服务小姐就送上一大摞卷宗。他看见这半尺来厚的卷宗，有些不明所以。那人笑笑，说，翻到最后一页即可。他照着做了。最后一页全是空白。那人说，现在盯着空白页就可以了。他又照着做了。不久，空白页里跳出一段音乐，音乐之后跳出一个小妞，那小妞几乎没穿什么。小妞向他甜甜地笑，笑完，蹲在一角，须臾消失。之后，又跳出几个愁眉苦脸的人。那人说，这是我们今天要执行绞刑的人，他数了数这几张愁苦的脸，共有十三人。他们触犯了城市法十三万九千四百一十五条。那人说，这一条不仅仅是偷窥罪，还有附加罪，加起来就是绞刑。我们允许他们陈述理由，那人说。只是无论怎样的理由，绞刑是必须的。大法官也是这么判的吗？他问。当然，那人说，你等着瞧好了，这是我们早就商讨好的。这案件是多久以前的事？他问。二十五年之前，那人说，还有，这十三个人必须负担市政府给他们提供的二十五年的关押费，和其他一切生活废物处理费用，这笔费用将上缴国库。如果无力偿还呢？无力偿还？就没收一切财产，包括亲属、亲戚、甚至朋友的一切财产。

    他知道有这个法律条文的存在，但却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呈现出来。当然，也有例外，那人说，如果实在没有偿还能力，又没有亲戚朋友，法律当事人在被判决之前可以提出申请，这也是我们城市法特别人道的地方。法律当事人提出申请之后，法官组织调查团，调查费用由市政府承担。如果在调查期间，只要发现蛛丝马迹，那个申请人就会立即完蛋。也就是说，只要向政府有一丝一毫的隐瞒，这人就不是判绞刑了，而是处以其他更严厉的刑法，这在我们的城市法上有明确记载。他当然知道这点。城市法的判定，本来是从百姓的利益考虑的，那人说。当那十三个被判绞刑的法律当事人从过道里押上来时，全大厅的人都激动起来，绞死他们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大法官宣布审判开始。陪审团由三十六名成员组成，律师团也是三十六名。大法官团却是十三人。其中大法官，一级大法官，二级大法官各一名。大法官身穿黄色锦袍，坐在特别的大法官椅上，大法官左右是一级大法官，二级大法官。书记官坐在大法官前面的椅子上，书记官前面放着手提电脑。那十三个被押上来的法律当事人，都有一把年纪了，最年轻也在六十左右。当警察把他们都铐在审判席上时，公诉人开始公诉，律师们开始讨论。当公诉人、律师、辩护律师彻底忙完之后，大法官宣布，绞刑在三天之后执行。那十三个人听到这个结果，都狠狠松了一口气，一副彻底解脱的轻松幸福感在脸上、头发上、衣服上荡漾。他呆在自己的位置上。

    十三人被押走之后。又开始审判另一个案件。这个案件的性质很滑稽。是一个恋爱案件。当法律当事人被警察押上来时，他看着那人很面熟，仔细一看又根本不认识。这是一个恋爱抛弃案。女方出了车祸之后，瘫痪在床，几乎成了植物人，经过一段时光的较量，女孩子终于苏醒过来。那男的却开始变心，女方一怒之下就把男方告上法庭，因为女方在昏迷期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肚子里居然有了胎儿，女方以胎儿为由进行要挟。男方也是。双方僵持不下。后来男方把保险公司赔偿给女方的钱独自占有，使得女方更加愤怒。这个官司已经打了整整二十年，至今才告一段落。坐在他身边的人说，这是个折磨人的案件，具体怎样折磨人，那人没说。总之折磨人就是了，那人总结说。公诉人宣布了那人八十三条罪状之后，又给大法官递交了一份九百页的公诉报告。当然，这份报告比起前面判绞刑的十三人而言，仅仅只占六分之一。大法官接过公诉报告之后，当场宣判，判处那男的宫刑，一周之后执行，另外附带民事赔偿。大法官说，我们要坚决杜绝这类事件在我们城市发生，不允许，坚决不允许，大法官不露声色地高声说道。市政府已经三令五申，我们的城市不允许其他一切不和谐的声音存在。

    大法官说这话时，他一直在想着什么。那人仔细地观察着他。最后大法官宣布，今天的审判到此结束。下周星期五再进行。这样的判决，在这个城市，几乎每周一次，甚至两次，三次。最特别最忙碌的时候，每天一次，甚至每天两次。当那人带他离开审判大厅时，他仍然在审判的情节中。他们从审判大厅出来，经过另一条更加幽深的过道，过道两旁峥嵘嶙峋，显得特别狭窄，给人一种窒息的挤压感。当他们走到过道口时，那人说，先生，再见。欢迎下次光临，祝你今天过得愉快！说完，转身就消失在墙壁里。他站在过道外面，感觉像梦游。领他上楼的那人，正站在他们先前分手的地方。那人很有耐心，看起来也是个脾气很好的人。那人见他走了过来，满脸光芒，一双眼睛溢满了破碎的笑影。那人说，希望先生今天过得愉快。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请先生谅解，带先生到这里来，没有事先说明。他笑笑，先生现在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了，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提出来，我们的团队是和谐温暖的。只有一点除外，那就是惩处叛节者不遗余力，追杀叛节者更是不遗余力。那人最后说，先生，祝您好运。他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过道里。

    他转过身躯，那只领他进入房间的黑猫，威武端庄地站在他面前，鄙猫奉大法官之命前来奉送先生。黑猫笑嘻嘻地，又一本正经。他感谢，并请黑猫先生转达他对大法官的敬意。他跟在黑猫身后，黑猫在前面一跳一跳地走，跳过几步之后，又一下子庄严起来，匀称地摆动着四肢。黑猫带着他走过了三个弧形过道，上下了两次电梯，最后又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之后，又进入了电梯，经过三个上下，又是一个过道，过道完，又是电梯。最后，上了七十八个台阶。台阶之后，又是一个斜坡形阶梯。这时，在幽幽烁烁的黑雾前方，他看见了两扇巨大的门。黑猫站在门口，先生，我的权限就是送先生到这里，我没有获得准许把先生送出大门。请先生见谅。黑猫用前爪握了握他的手，又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转身消失。他望着前面不远处的大门。门口两个守卫。他向大门走去。两个守卫看见他走近，同时把大门打开，向他鞠躬敬礼，异口同声地说，法官大人，请走好！他跨出大门，呆呆站了一会，这地方他一无所知。大门外既不是城市，也不是郊外，更不是城乡结合处。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大门外，一个巨大的广场，停满了出租车，长短高低都有。他上了最近一辆，报了一条街道。出租车开始飞奔，宛如一颗自由飞翔的子弹。